和朔擡眼,對上宋歌的目光,倒沒有預料中的無措,適才一晃而過的驚慌也煙消雲散。她扶額淺笑,雲淡風輕:“有何不可?”
多虧了宋歌的拼命,腳印被保留得幾乎算是完好,一左一右至少四個是齊整的。而周嬤嬤的屍體還不曾被人移動過,維持仰面躺倒睜眼瞪着藍天的詭異姿勢。
司空震算是領着皇命過來探查情況的,他皺眉避開雪地裡的腳印,蹲下身仔細觀察了周嬤嬤的屍體片刻,隨後道:“這印子怕的確是女子的。”這話說得隱晦,畢竟宋歌當時咬定的是和朔,而和朔咬定的是宋歌,現在這腳印又窄又小,底部紋路也清晰,很快便能一探究竟。
司空璟在一旁道:“今日各家女眷來得極多,可是要大張旗鼓一個一個帳子去驗證?”他斜眼看宋歌跟和朔,搖頭道,“那得花多長時間?”
宋歌沒有急着打斷他們的對話,司空翊卻很懂她的心思,搶在她前面不鹹不淡道:“等仵作來了再從長計議,至少知道了死因,也能縮小範圍。”
宋歌點頭,畢竟仵作才能去翻動屍體,而屍體身下的點心渣,到時也會暴露。
她看看和朔,不知道是不是還沒意識到自己的危險,和朔竟還能微笑着贊同道:“可以,周嬤嬤死得這樣冤,總要弄個清楚的。”
宋歌滿腹狐疑,不禁頻頻打量和朔,她甚至覺得事情好像遠沒有那麼簡單。正想拉一把司空翊商量商量,身後卻已經傳來急急的腳步聲。
皇帝身邊的大太監領着一副村夫打扮的仵作趕來,那仵作上了年紀,大概和司空震差不多。他似乎奔走得很累,頭上全是汗,大口大口喘着粗氣。
和朔的心情是很放鬆的,她轉頭看一眼丫鬟雲兒,後者抖得跟篩子似的。和朔嘴角一彎拍拍她的手道:“隨我過去。”
雲兒表情僵硬,扶着和朔,咬着下脣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樣,帶着哭音低低道:“是。”
仵作沒有見過這麼多位高權重的人,頭上的汗冒得愈發快了,他不知道怎麼行禮,只是一個勁兒地鞠躬。
司空震擡手示意他過來,指着地上的周嬤嬤道:“你是這附近的仵作?看看這屍體,到底是怎麼回事。”
那仵作“哎”了一聲,很快速地跪在周嬤嬤身邊,看看她的眼珠子,又捏着下巴觀察舌苔顏色,對於屍體的僵硬程度他是不打算作爲考據的,畢竟在雪地裡,屍僵現象嚴重受到了影響。
翻動屍體手臂的時候,仵作奇怪地“咦”了一句,司空震一凜,沉聲問道:“怎麼了?”
仵作又動了動,半晌呼出一口氣笑道:“噢沒事,俺還以爲碰到啥玩意兒了呢,原來是個壓扁了的袋子,這不,您瞧,”他從屍體身下用力一抽,扯出了那個裝着點心的布袋,“都漏了許多出來在地上呢,那渣渣。”
司空震用眼神示意手下接過,打開一看才發現裡面是幾塊被壓得碎碎的點心,他轉頭看宋歌,宋歌頷首表示那就是之前自己所說的兩人要去給晉宵送去的點心。
“看來世子妃的話不是憑空捏造的了。”司空璟在一旁適時開了口,這讓司空翊很不悅,爲什麼感覺司空璟突然轉變了性子似的,開始幫着宋歌說話了呢?
“這點心渣有落在屍體附近,不知道那兇手會不會踩到呢?”司空翊在司空璟說完,有意無意補了一句。
和朔一愣,轉頭目光深邃凝視着司空翊,似乎在咀嚼這句話的深意。
司空震聞言道:“有理,”低頭看仵作取出了隨身帶着的銀針,不禁驚訝道,“怎麼,你懷疑是中毒?”他看過周嬤嬤的屍體,臉上和嘴脣都沒有泛黑,不像是中毒的跡象。
仵作停下手上的動作認認真真道:“大人,俺見過的死人那可多了,不是每一個都面色發青發黑的,你看這婆子,”他一頓,把銀針換到左手,用右手撫上週嬤嬤的臉蓋到她眼睛上,“什麼叫死不瞑目,這就是。”
宋歌和幾人同時望去,才驚訝地發現,周嬤嬤被撫過的眼皮,仍舊沒有合上。
“這——”司空震着實奇怪,甚至都不知道怎麼用語言形容。
“俺開玩笑的您別真信這說法,”仵作呵呵一笑,繼續道,“其實吧這是肌肉僵硬的症狀,俺再怎麼想辦法讓她閉眼,都不行。”他爲了驗證自己的說法,還真又嘗試了幾次,果然周嬤嬤依舊保持着瞪天的模樣,久久不閉眼。
“您再看,”仵作說罷又伸手動了下週嬤嬤的脖子道,“這脖子也動不了了,那可不是屍僵,還沒到出現時間,只不過因爲這神經哪,都給破壞掉了。”
仵作見司空震一直皺眉消化着這些信息,也不多說,右手捏起銀針就往周嬤嬤脖子裡戳去。他其實對這屍體的死狀還是比較熟悉的,但又覺得哪裡不對,如果能驗證是中毒的話,估計*不離十,就是那毒了。
不過······仵作心底無聲嘆了口氣,真是想不到,皇家也會出這麼晦暗的事兒。聽說還是個女子做的,人心難測吶······
銀針拔出,尖頭黑光。
衆人同時一驚:果然是中毒!
本來周嬤嬤暴斃這件事還能往誤殺和猝死方面靠,現在這中毒一揭露,不管是誰做的,都令人覺得一陣森森涼意。試問,皇家女子,爲何竟能心腸狠毒到去害一個嬤嬤?
和朔在所有人都倒吸一口氣的時候,卻覺得無比歡樂。本來她就是爲了唱這一齣戲纔要求周嬤嬤進成王府的,無論怎樣對付宋歌都不足以撼動她現在的身份地位,只有一條人命,一條皇帝親自安排的人命,才能將她打下深淵!所以她自始至終,要的都不是宋歌的命,而是周嬤嬤的!
可是沒想到啊沒想到,她一心爲了翊哥哥,結果照他剛纔那話語,竟是爲了那宋歌,給數年相識的自己下了套嗎?
和朔忽然想起剛纔司空翊瞬間的性子轉換,慘然一笑。就說翊哥哥從來對她冷冰冰,甚至片刻前還擺着臭臉冷言冷語好不煩躁,怎麼會下一瞬就溫柔地將自己的馬匹給她騎呢?
和朔動動腳,回憶剛纔司空翊幾次三番拉着馬鐙,忍不住就要笑出聲,可嘴角才一扯,就是一個極度諷刺自己的冷笑。什麼謙和溫潤,不過是麻痹自己的假象!真當自己是表面裝着的那副傻模樣嗎?真以爲自己沒有心機什麼事都不會考慮再三嗎?真覺得那個叫和朔的天天追着成王世子亂轉的蠢丫頭只會殺人不會掩蓋痕跡嗎?
宋歌此刻倒被仵作檢查屍體給吸引了,她是從小就對這類很感興趣的,所以忍不住問了在場人都想知道的一個問題:“那個,您可知道這是什麼毒?”她覺得很奇怪,一般中毒的人該有的死狀周嬤嬤全部沒有。
仵作擡頭,收起自己的銀針又蹲在周嬤嬤身邊看了許久,才站起來朝宋歌鞠躬道:“這麼說吧,幾位大人也看到了,這屍體幾乎算是肌肉僵硬的,雙目久不能合長時間凝視,瞳孔放大,牙關緊閉,”他講得很慢,眼見宋歌司空翊等幾人都在皺眉思索,才接道,“而馬錢子中毒的中度症狀,就是這些。”
宋歌挑眉,有些疑惑:“馬錢子?”
仵作頷首道:“重度症狀便是,”他撓撓頭,表情嚴肅,“心跳驟停,然後猝死。”
宋歌呼吸一窒,還是頭一次聽到這樣猛烈的毒藥。
仵作還在娓娓道來:“這中毒到死亡的時候長短不等,有慢性也有急性,要看藥量的多少,”他想比劃比劃,卻不知該如何解釋清楚這少量和多量的區別在哪裡,“看這屍體的死狀和一般馬錢子中毒有所不同,俺是個粗人,具體什麼情況各位大人還是找更厲害的人給瞅瞅吧,實在是奇怪。”
司空翊一直靜靜聽着,半晌低低問道:“我見識過許多毒物,卻不知這馬錢子又是哪一種?”司空翊不否認自己沒有聽過這東西,甚至對於仵作所說的“奇怪”表示了極度的重視。
“噢馬錢子啊,”仵作笑笑,臉上是農村人一貫的和善友好,“您不知也是正常的,這東西在富貴人家幾乎是見不到的,不過俺們村裡,就是三歲的娃娃,也懂馬錢子是什麼。”
仵作的話沒有任何貶低司空翊不如三歲小孩的意思,他只是不會說話。宋歌聞言笑了笑,擋住司空翊黑下來的臉色,幫他問道:“那到底是什麼呢?”
“俗話就是老鼠藥,”仵作解釋道,“用得少是好藥,用得多就是毒藥。”
宋歌恍然大悟,卻聽到司空翊突然轉頭吩咐下人道:“快馬去成王府,叫溫自惜來!”
司空震是知道府裡有個據說醫術很好的大夫的,甚至將泠蘭王妃多年的脊椎痠疼也給治好了不少,此刻見司空翊忽然提及溫自惜,不解道:“怎麼?”
司空翊回答道:“關於馬錢子中毒的問題,想必他會比在場所有人都清楚得多,”他又看着仵作道,“不是之前說了嗎,這中毒跡象有點奇怪,不深入研究研究,怎麼找真兇?”
司空震點點頭,示意下屬快馬加鞭去請溫自惜來,然後他和太子司空璟一番商量,覺得事情比較麻煩,還是需要皇帝親自坐鎮的,所以在請溫自惜來的中途,司空璟又回去請皇帝移駕過來。
仵作暫時不能離開,因爲很多事還需要驗證,他只能尷尬站在一羣衣着華麗之人中間,有些侷促不安。
皇帝準備移駕的時候,小瑞正好從步長安帳子裡氣沖沖走出來,看着眼前幾乎算是人去樓空的清冷場面有些驚訝。他還不知道剛纔發生了什麼事,因爲宋歌的事情,剛纔他和步長安第一次吵了起來,卻又礙着她是主子的原因,不敢太過造次,只能氣憤難當跑了出來。
步長安在身後冷冷道:“想去投奔那宋歌?得了吧,你想走還走不了,除非我放了你。”
小瑞漲紅了臉,一個轉身想跑開,結果步長安拔高音調道:“放肆!給我進來!”
小瑞擡起腳,卻始終邁不出去,半晌像一隻鬥敗的公雞,垂頭喪氣又走了回去,帳子重新落下。
皇帝過去的時候,那野獸的屍體已經被處理乾淨了,衆人生怕皇帝被那血腥的場面給震懾住。好不容易等溫自惜風塵僕僕趕來,一直默默無言的和朔氣定神閒,還有時間欣賞了一下溫自惜這個不同於司空翊類型的丰神俊朗的男子,
參拜了在場所有人,溫自惜來不及喘一口氣,瞥一眼宋歌,突然頓住了。司空翊卻沒發現這奇怪的一幕,反而催着溫自惜道:“屍體在那,你看看可是中了毒?”
溫自惜回神,又仔仔細細看了宋歌一眼,剛想沉思卻被人打斷道:“溫大夫,這邊請——”大太監擡手陪着笑臉示意道,順便爲他卸下藥箱。
“不必,在下自己來便好,”溫自惜只得暫時把心裡的事放下,走到周嬤嬤屍體邊蹲下,熟練地查看眼皮、眼珠、舌苔、脖頸、四肢甚至後背,把剛剛仵作看過的地方又看了一遍,然後低低道,“是中毒了,不出意外應該是馬錢子。”
仵作長出一口氣,生怕自己誤判了丟了小命。
司空翊剛想詢問,溫自惜已經皺眉接道:“不過很奇怪,這馬錢子的用量有些不合尋常,”他回身朝皇帝行禮道,“皇上,請容草民一炷香時間驗明一番。”
皇帝點點頭:“準。”
溫自惜依言打開身側的藥箱,在衆人驚訝的目光中,動作熟練地取出一系列稀奇古怪的東西,有碗碟,有小刀片,有類似現代膠頭滴管的小針管。宋歌不禁詫異,這溫自惜,像做實驗似的呢。
溫自惜的確是要提取周嬤嬤的血液,他一邊手上忙活着,一邊解釋道:“馬錢子毒很不一般,口服的話須臾便能斃命,就像毒死老鼠那樣,但如果用在人身上,兇手會選擇另外一種方法,”他頓了頓,手上一重,刀片劃出一道深深傷口,“那就是透過皮膚,滲入血液。”
“馬錢子有極強的揮發性,但有效距離很短,所以最佳方法便是,讓被害人貼身攜帶着,日積月累,毒性從皮膚表面進入血液,不消多久就能被不停流動的血液帶進心臟,一旦毒發,心跳驟停。”溫自惜小心地將取出的血液裝置在小碗碟上,又從藥箱裡拿出許許多多大大小小的瓶罐子。
“其實也不需要那麼長的時間,馬錢子如果只是單純貼身放着,幾日功夫也足夠人斃命了,開始只是一些輕度的症狀,後面可能連當事人都不知道自己的情況是怎麼回事,她會恍惚,會迷離,最後會死。”溫自惜手下快速,卻漸漸皺起了眉頭。
宋歌注意到了他表情的變化,不禁疑問道:“是不是周嬤嬤身上的這馬錢子毒有古怪?”
溫自惜不語,又折騰了一番時間,衆人等了許久纔等到他淡淡的話語:“這毒不純,裡面摻了另外的東西。”
和朔挑眉,打量着溫自惜的目光不免深沉了許多。看樣子不是什麼半吊子大夫,還懂得挺多。不過沒關係,那藥包就算再怎麼查,也查不到自己身上。
今日最大的遺憾是沒有對宋歌造成致命的打擊,不過至少自己也不會暴露,兩敗無傷,雖無喜,卻同樣無憂。
溫自惜又研究了許久,才放下東西轉頭問:“仵作在哪?”
仵作忙出聲道:“俺是,俺是,”他連連鞠躬,疑惑地看着溫自惜問了句,“公子什麼事?”
“只是想問下,您可知道地葵這東西?”溫自惜斟酌了一下,禮貌問道。
仵作愣了愣,然後皺眉思索了一下回道:“有聽說過,村子裡娃娃腹瀉,會煮地葵來吃,效果還是不錯的,不過······”他看看衆人,又補充道,“不過這地葵有小毒,跟馬錢子一樣要適量服用。”
溫自惜欠身表示感謝,仵作慌忙擺手回禮。皇帝見溫自惜不再詢問,想着皇家的事不方便說與外人知道,吩咐大太監給了一疊銀票,纔將誠惶誠恐的仵作給帶回去了。
溫自惜理清了思路,終於擡頭對着皇帝行禮悠悠道:“回皇上,這周嬤嬤中的毒,在下應當是明白了七八成。”
皇帝急道:“如何?”
宋歌看着溫自惜,又把適才仵作的話和他的分析咀嚼了一番,突然腦中精光一閃,似乎有什麼被自己忽略了的感覺。她驚訝,總覺得記憶中有和他們的言論相交的部分,可一時心急竟完全想不起來。
司空翊瞥見宋歌皺眉沉思的模樣,低低問道:“怎麼了?”
宋歌搖搖頭,半晌說道:“馬錢子中毒的途徑那麼奇特,我感覺自己好像遺漏了什麼細節。”她不停地想,可腦子都暈了也想不出個所以然來,司空翊安慰似地捏捏她的手,暗道:“沒事的,咱們又沒有那馬錢子還有地葵,放心。”
那邊溫自惜已經對着皇帝朗聲道:“馬錢子中毒原本的病發時間是很快的,而照剛纔觀察下來,從周嬤嬤的屍體症狀可以看出,中毒已有好幾日,但一開始還是輕微不致命的,直到今日,積累下來的毒素在體內爆發,纔會突然斃命。”
“至於爲什麼毒素可以很好地控制住一天天累加,那是因爲這馬錢子中,還加了一味地葵,”溫自惜兩手伸出比劃了一個小小的圓圈,“我們可以根據馬錢子不同尋常的中毒方式,假設周嬤嬤前幾日都隨身攜帶着一個裝着馬錢子和地葵的藥包,至於爲什麼會帶在身邊,周嬤嬤知道這是有毒的還是被欺瞞而成,這個就不得而知了。”
溫自惜說完,宋歌瞬間面色發白。
司空翊聽得認真,竟沒有發現宋歌突然驚變的臉色。
“地葵雖有輕微毒性,但用量並不致命,所以周嬤嬤的死因還是因爲馬錢子。但奇特的是,地葵與馬錢子相剋,克的不是尋常的毒性,而是馬錢子溶於水之後的毒性!”
溫自惜擲地有聲,每一句都讓在場衆人驚訝不已,除了面色越來越蒼白的宋歌。
“因爲有揮發性,所以馬錢子才能透過皮膚進入血液,而地葵不克馬錢子的揮發性,它唯一影響的便是在水中兩者的毒性。因爲地葵的毒性入了水大大降低,幾乎是無毒,所以村裡的小孩腹瀉水腫都可以放心地用地葵醫治,而地葵溶於水之後會釋放一種氣體,直接覆蓋在馬錢子之上。如此,假設周嬤嬤隨身帶着的那藥包被下在飯菜或者湯藥裡,基本是不會造成任何生命危險的,但可惜,她一直帶在身邊。”
宋歌只覺得渾身發涼,忍不住看着地上的周嬤嬤目光怔怔。
------題外話------
今天本來想請假的,因爲要準備考試,然後和編編也打了招呼,編編同意了~
但是後來想一想,還是擠出時間碼字更新了,關鍵今天的手速還真是被自己給逼出來了!字數比平時還多了哈哈哈~
其實今天寫到10點可以來個萬更的,但學渣要去複習就沒辦法啦~明天的更新應該會早,上午或者今晚過了零點也是有可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