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州,彭城,徐濟沒有多做停留,馬不停蹄的前往東海,糜竺的大本營。
徐濟之所以這麼緊趕慢趕最重要的原因是因爲他還有打算前往洛陽,畢竟那是帝都,終歸是有更多的機會能夠參與到天下的局勢裡。
糜竺在東海本地的名聲的確十分好,糜氏世代經商,據聞財貨過億,門僮遍佈,加之糜竺算得上樂善好施,而且東海畢竟是鄉里,都說大公子是大善人,徐濟倒也不甚關注這些,這些名聲到了亂世也庇佑不了什麼,清名治世是好東西,亂世就不過是空口白話了。
而糜竺的那位弟弟糜芳就顯得很是平庸,顯然在縣人眼裡遠遠不能與其兄相提並論,不過相較於糜竺,徐濟更爲看重的反而就是這個不甚爲人所重的蠅營狗苟的商人糜芳,因爲糜竺甚少過問生意上的事,也就是說糜氏這麼大家業實際上統籌的人事糜芳,而糜竺只是明面上的代表,或者說,糜竺是糜氏的政治代表,而其的資源卻由糜芳控制,這大約也是糜老太公的一個十分厲害的地方,避免了兄弟相害,因爲兄弟二人都無法離開彼此對對方的幫助。
徐濟前往東海求見糜竺報的名是司馬徽的弟子,由頭不外是風聞糜子仲好客遊學至此故此前來拜訪。當然,徐濟知道這麼一個由頭糜竺多半不會真的親自前來接待,不過徐濟真正想要見的也並不是糜竺,雖然相比於糜芳這個純粹的商人來說糜竺無疑更好對付。
接待徐濟和陳到的果然是二公子糜芳,糜芳面相寬和,頜下有短鬚,不似文人那般秀氣反有一股英氣,一身打扮也沒有大富之家的虛浮反而是乾淨利落的遊俠兒模樣,果然是任俠之風極爲濃重。
糜芳近前來也很是客氣的表明自己身份:“徐公子,家兄此時在下邳訪友尚未歸來,見諒,就由我替家兄接待二位吧。”
徐濟拱手還禮問道:“未請教?”
糜芳伸手示意徐濟和陳到隨他一起走,一邊回答道:“鄙人糜芳,字子方,承蒙徐公子不嫌棄就呼我表字吧。”糜芳這麼個謙卑的態度也是有原因的,自古以來商人地位最爲輕賤,士子地位最高,是以清流最是不屑商人,視之爲蛀蟲。
徐濟笑道:“怎敢,文烈也不外是黃口小兒,子方已然支撐起這一片家業我卻還是白身,自供自給尚且不能如何敢嫌棄?”
前頭帶路的糜芳也是哈哈大笑:“徐公子這話說的,可真是叫芳汗顏,若非父輩餘蔭,只怕子方也不過江湖一遊俠罷了。”
徐濟正色道:“世人皆輕賤商人,豈知商人便如流水,芸芸縱生便如江河。若無流水,江河便難以爲繼,文烈一直很是欽佩當年呂不韋,行商至相位,奇貨可居可是還歷歷在目。”
糜芳哈哈一笑,沒有再說,只是將二人帶到客房住下,說安心住下,等糜竺回來會馬上告知。到了東海徐濟反而不急了,今日這番話想必很快糜竺就會知道,倒是徐濟有把握糜竺必然會見自己,因爲徐濟這幾句話正是直指糜竺的本心。
其實徐濟還想去見一見陳珪,不過似乎並不是很實際,雖然這位也算得上潁川一系的士人卻並不是直系,徐濟很難跟他攀交情拉關係,若是隻是拜訪寒暄徐濟還真不願意浪費時間。
不過,樹欲靜而風不止,徐濟還想安安靜靜的等待糜竺的前來是卻發生了一件事情使得徐濟起了興趣。
糜竺第二天就來拜訪,並且表現是很是親熱,可惜徐濟卻不再提起昨日對糜芳說的那些話題,儘管糜竺旁敲側擊的探問,似乎糜竺對於自己的前路也極爲迷茫,徐濟對此也能夠理解,糜氏不是詩書傳家的士族,只是憑藉家財才成爲大族,他們的根本不是名望而是錢財,糜竺此時還未明白自己幾乎不會被真正的上層接受,這就是家世的差距。
即便是司馬徽也不甚喜歡商人,這就是時代的侷限性。
徐濟深知不能一股腦把所有的都說出來,所謂雪中送炭在世最讓人感激的,現在的糜竺遠遠還不到那個時候。要糜竺爲自己效力,需要等待時機,而這個時機,必須在陶謙入住徐州以前。如果等不到,說不得,就得自己創造了。
而這個時機,馬上就出現了,陳氏和糜氏是有生意的來往的,說起來也是很有趣的,這些士族表面上看不起行商,但是又有幾個家族不經商的?徐濟每每想到這些就不由想發笑。
而陳氏和糜氏對於鹽業的經營是合作關係,說白了就是產業是糜氏的而官面上的疏通都由陳氏來執行,也就是陳氏爲糜氏提供合法的渠道,畢竟販賣私鹽是大罪,而這次陳氏又一次提高了分成的份額,這件事幾乎東海人盡皆知,陳氏也根本不掩蓋。而這,正好是個機會。
知曉這件事的糜竺顯然是不可能有時間再耗在徐濟這裡,立時便需要召集族人商議的。徐濟對此表示理解,並且意味深長的說了一句:“君子當以自強不息,命脈終歸是握在自己手中安穩些。”
糜竺沒有多說,但是徐濟能感覺到糜竺平和下的暗潮,顯然這句話刺中了他的軟肋,糜竺之所以這麼費盡心機的想要晉身仕途不也正是不想再受這些世族的掣肘嗎?
是夜。
“兄長,陳氏欺人太甚了,糜氏世代立足徐州,陳氏未免太過於跋扈了吧?原本就已經五五分成了,如今還要更多,這真是欺人太甚了!”糜芳性子確實還是火爆,糜竺卻是明白人。
“陳氏有這個資本,我們畢竟只是商人,陳氏卻是世族,徐州誰能不給他們幾分顏面?說白了生意若無他們,只怕也做不得。只是這筆賬我糜竺記下了,遲早叫他們全吐出來!”
糜芳一愣:“兄長意思這回我們就這麼認栽了?”
“還能如何?民不與官鬥,糜氏說到底也就只是平頭百姓,陳氏卻累世爲官,徐州不知多少門生,廣陵的通商門戶被他們把控,我們弱勢不肯應允生意便少了大半,青徐的產業就指着這條路才能生存。子方啊,非是兄長不曉家業經營不易,實則這世道……誒……”
糜芳恨恨道:“難道不能販賣至北邊?命脈在別人手中,豈非是事事受人掣肘?徐公子的話沒錯,我們自己的命脈豈能把控於他人之手?”
糜竺長嘆道:“卻是至理,然則我們又能如何?且不說如今徐州局勢,就說糜氏如今也已經大不如前,父親的家業交予你我二人,如今不僅不能光大門楣反而處處受制,子方,我們還需靜待時機,徐公子,也許是時機也說不準,我看不透他,他不似陳珪那個老狐狸那般猜不透,我也說不上是什麼感覺,他就像是平淡無奇的水,不靠近不瞭解就不明白究竟是什麼。子方,你多親近親近,我覺得他來拜訪我必然另有深意。”
糜芳深深吸了口氣:“我曉得了,只是陳氏的事,兄長我是絕不會就這麼算了的。徐公子那邊,我會看着辦,我先回去了。”說罷轉身就走,身後的糜竺面對着搖晃的燭火幽幽嘆道:“徐州,水確實太深了,父親,孩兒無能,不能似您一般遊刃有餘,糜氏的擔子,着實有些重啊。”
這一夜,糜氏兄弟都沒能安眠,糜芳已然意識到徐州士人對糜氏的輕視,而糜竺卻看到不能手握權柄的無力。這也是境界的不同所致,糜竺終究是看的更遠,他開始隱隱的意識到這個社會制度的不公。而這,正是徐濟所需要的,他不需要告訴別人,因爲輸了別人未必盡信,只有他們自己意識到問題纔會自己思考,纔會認清。
人不自救,奈何以人救之?徐濟不是大善人,他最本質的目標只是爲了生存,而每一個人的本質也無非是生存,其餘都是虛無的。
而所有看似高尚的理由不過是因爲無法生存之後才追求的所謂名節,而這,恰是兩世爲人的徐濟最爲不屑的,螻蟻尚且偷生,何況人乎?人死了就什麼都做不了,只有活着纔有可能和希望,就算渺茫,但是至少你是存在的,是明白的。
對於糜氏來說,陳氏的得寸進尺只是無聊的試探,徐濟斷定此時的糜竺還未遇到值得他投資的人,所以他不會跟徐州世族鬧翻,但是這一時的隱忍只會讓人覺得糜氏軟弱可欺,會有更多的不如意在等着糜氏,而這些,糜竺也當然明白,但是他沒法不隱忍,這是一個大家族,並不是他一個人的事,他也在等待時機,準確的說,他在等一個值得投效的主公,而徐濟不同,徐濟只需要一個時機和一個身份,他清楚的知道自己能做什麼應該做什麼。
而正如無數百姓一樣,糜氏如今就如同刀俎上肥美的魚肉,而徐州士林這些道貌岸然的清流們,便是那閃着寒芒的利刃。這一切的禍首便是糜氏有萬貫家財卻並非士族,若非東海被糜老太公經營的滴水不漏,糜氏早已不復存在。
正當糜芳還在爲陳氏的得寸進尺憤懣之時,糜竺卻已然看到糜氏避不開的危機。
也許,是時候去尋求一下意見,也許徐公子能給我一些建議,病急亂投醫的糜竺如是想到。
而這也意味着,糜竺已經開始自主的尋找家族生存的道路了。究竟是好是壞,沒人能夠給他答案,只有窗外孤零零的上弦月映照着糜竺緊蹙的眉頭,彷彿一灘化不開的濃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