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的命婦之服尚青,這一點尤以皇后的禮服爲最。身褘衣來說,袍服固然爲青色,而大帶革帶也一樣爲青色,此外的裨、紐、佩、綬皆如天子,裡三件外三件套在身上,若是沒有經過專門訓練,只怕連路都走不成,更何況在這酷熱的天氣下,任是誰也得揮汗如雨,更甭提裹這一身了。
李賢瞥見武后已經是滿頭大汗,偏生還精神奕奕地和李績攀談,言辭間不外乎是稱讚李績功高,只不過一套套的說辭千變萬化,就是老狐狸那樣的厚臉皮也已經有些赧然。至於相陪的羣臣中,已經有好些人趁人不備偷偷地擦拭着額上的汗珠,顯然,在這烈日底下暴曬,不是人人都能消受得起的。
然而,先前武后那句壽筵之後大祭昭陵給這些天彷徨無措的羣臣打了一劑強心針,哪怕武后不強調皇帝親祭,料想壽筵這麼大的事情天子也不可能缺席,到時候李大帝究竟得了什麼病自是能夠問個清楚。因此,哪怕不少大臣真的有些吃不消這日頭,也是個個竭力站得筆直。
宮門接見,御含元殿受賀,緊跟着就是各色賞賜和安排高句麗王族住所,以及隨行軍士的擢升和犒賞……總而言之,林林總總一大堆程序,到了最後,李賢只知道人云亦云亦步亦趨,腦袋已經完完全全暈乎乎。直到所有安排告一段落,陪着武后走出含元殿的時候,他的腳步還是有些軟地。
頭重腳輕沒走幾步,他忽然看到前頭地武后猛地轉過身來。還沒等他反應過來。他就感到額頭被人重重彈了一下。
“總算知道回來了!”
這話說得,他這次出去不是明明徵得爹孃同意的,怎麼說得好似他又是逃家分子似的?面對老媽在這種空曠地帶做出來的親暱舉止,李賢不用裝就是滿臉驚愕,但詫異之外還有些可憐兮兮的。
“母后,我可不是想早點回來麼?可憐我早上到現在還沒吃過東西,早就餓得前心貼後背。您看能不能……”
武后雖說在李治面前從來都是溫柔嫵媚的妻子,但在人前更多的卻是冷峻和狠辣,幾個小地兒女固然是沒體會過這一點。但李弘這個太子卻領教了多次。當然。她也不是沒沉下臉教訓過李賢,可這小子偏偏是一幅嬉皮笑臉的模樣,往往能讓她滿腹火氣化作烏有。
“就知道顧左右而言他!”嗔怒歸嗔怒。但瞧着李賢瘦了一大圈也黑了一大圈的臉,武后最終還是心軟了,忽然拉起了李賢地手。入手覺得粗糙得很,她更是眉頭微皺面色一沉,又發現了幾處細碎地痕跡之後。那臉色頓時愈發黑了,“你是不是又逞能跑到前線去了?”
李賢從來不敢質疑老媽的明察秋毫——哪怕不明察秋毫。這一位的眼線他也着實不敢小覷。雖說之前地戰報上讓那些人隱去了他任性冒險的那些情形,但此時此刻老媽直截了當問上來,在那炯炯有神的目光下,他那謊話哪裡還說得出來?
“就是一次而已,有伯虎和小薛在左右護着,連塊皮也沒蹭破……”
“你還敢說!”這一回,武后是真的惱了,指着李賢的鼻子怒罵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你懂不懂?白龍魚服,易爲蝦戲,你明不明白?戰場之上,刀劍無情,冷箭也不長眼睛,你若是有什麼萬一,置你父皇和我於何地,置你家中嬌妻於何地?你這個不懂事地小子,知不知道你妹妹令月天天纏着你父皇,小賀蘭三天兩頭來見我,就是心心念念惦記着你!”
李賢還是第一次見着老媽這樣雷霆大怒的光景,瞠目結舌之外也感到原本有些涼地心漸漸溫熱了起來,面色也越來越尷尬
這含元殿之後雖然是一塊空曠地帶,但這一畝三分地的左邊就是中書省、殿中內省和御史臺,右邊是門下省、弘文館和史館,這武后的聲音幾近於咆哮,也不知道有多少人在探頭探腦,再加上宮中的內侍宮女和禁衛,他今兒個這丟臉丟大發了……
面對武后那雙彷彿要噴火的眼睛,他只能低下頭哭喪着臉道:“母后,兒臣知道錯了!”
“哼!”武后氣怒未消地冷哼一聲,這才覺得這裡不是教訓兒子的地方,不禁暗自懊惱。她向來都是極冷靜的人,但每次被李賢撩撥得難以抑制,這一次也不例外。瞥見李賢那低頭認錯的樣子,她雖明知他未必就聽進去了自己的話,卻也只能暫時擱在一邊。
“好了,跟我去紫宸殿!”
紫宸殿?李賢瞧見武后轉身大步前行,這才連忙追了上去,心中卻不無疑惑。這回宮之後他怎也也得先去蓬萊殿看老爹李治,就是說話也該去含涼殿,去紫宸殿幹什麼?那裡不但是便朝所在地,而且還是處理政事的地方,和他有什麼相干?儘管一肚子疑惑,但此地不是說話的地方,他只能老老實實當自己的悶葫蘆,心裡甭提憋得多難受了。
進了紫宸殿,他纔看到了剛剛沒出現的阿芊,只見這位一反往日的妖嬈,看都不朝他看一眼,他頓時生出了更深的疑慮,甚至連宮人上來幫他換衣裳也是心不在焉的。等到了裡間看到滿桌的吃食,他這才感到肚子中空空如也,見武后不置可否的表情,他連忙稱謝一聲,一屁股上前盤腿坐下就開始往嘴裡塞東西。
“這哪裡像皇子,根本就像個村夫!”
武后嘟囓了一聲直搖頭,但緊跟着便想到今日最要緊的事,遂搖搖手示意衆人出去。阿芊走在最後,臨掩門時朝李賢瞥了一眼,卻見他只是埋頭大嚼根本沒有看到自己的眼神,遂只能怏怏關上了門,心中卻感到一股莫名的沉重。
事實上,即使在進行填飽肚子的大業,李賢還是眼觀六路耳聽八方,阿芊那種欲言又止的眼神正好收進了眼底。可是,杵在這裡的還有他那超級彪悍的老媽,他能做出什麼反應?當然只好裝成沒看見,一心埋頭和手中的羊肉展開大作戰!
“你父皇和你五哥的病想必你已經知道了?”
李賢正用布巾擦拭手中的油膩,冷不丁看到武后在對面坐下,更聽到這麼一個問題,趕緊放下肉骨頭,抹了抹油膩的嘴:“我在路上遇到了申若的信使,所以知道了一些。父皇的失明不過是風眩一下子加劇,想來未必就不能恢復,只是五哥怎麼會忽然病了?”
武后最滿意李賢這個兒子的,自然就是他的“老實”,所以聽他承認屈突申若送了信,她便感到心中一鬆,待聽到後一個問題,她的臉猛地陰沉了下來,上頭既有惋惜也有戾氣,除此之外更有一種恨鐵不成鋼的惱怒。
“你五哥原本就不是心志極強的人,聽說你父皇失明就有些彷徨無主,偏偏這個時候東宮又出了事!”見李賢張大了嘴滿臉驚訝,她便深深吸了一口氣,“太子妃小產了,這是她和你五哥第一個孩子,卻遭如此下場,你五哥驚怒交加發了心疾。不但如此,我還查到是太子昭訓明徽因爲嫉妒而暗中搗鬼,這事情還不曾告訴你五哥,免得他更受刺激。”
那個明徽居然有膽子做這種事情?李賢這下子真的驚了,當初武后在他身邊放了個阿蘿,李治在李弘身邊放了個明徽,都有那方面的意思。由於明徽頗有點大嘴巴,所以他一向吩咐阿蘿少跟她往來,誰知道他究竟還是小看了她的膽子,或者說小覷了女人的嫉妒!
“母后,我想……去看看父皇和五哥。”想來想去,他還是直截了當道出了這麼一句話。
武后定睛瞧看了李賢一會,最後淡淡地點了點頭:“你有孝之心是好的,你父皇也一直惦記着你,記住好好勸勸他,之後還要大祭昭陵完成他的心願。至於你五哥,看到你想必也是高興的。”
得到老媽的批准,李賢放下了心頭一塊大石,可猛然間想起先前王漢超轉交他那個銅筒中的無字天書,他斟酌了片刻便開口問道:“先頭王漢超奉旨勞軍,可是父皇的主意?”
“王漢超?”武后微微皺了皺眉,這是李治看中的人,她卻並不是太喜歡,但此人乖覺異常,她倒也挑不出錯處,“那是你父皇身體還好的時候挑中去遼東的人,臨行前還特意囑咐過他一些事,怎麼,有什麼不對?”
李賢聞言終於確定,那個小銅筒只怕是來自於老爹,心中有數之後趕緊笑道:“沒什麼大事,只是王漢超替人給我捎了不少信,與其說是勞軍大使,還不如說是信使,甚至就連五哥和令月的信也捎帶來了!”
聽說如此,武后不禁莞爾,搖了搖頭便命人領李賢去蓬萊殿。而這一次,領路的也仍舊不是阿芊,而是某個面貌陌生的侍女。直到這時,李賢方纔注意到,武后身邊伺候的那一撥人,彷彿除了阿芊之外,又再次全體更換了一批。這至少已經是第四回換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