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曰:
北海之濱立名山,大都山上有鴻儒。
腹中藏有書萬卷,手底教出人無數。
此日論儒說真僞,他年修道有師徒。
只緣凡塵事未了,親授弟子史翠姑。
話說當日,大李廟方丈明慧跟托鉢僧訴苦,說到小李庵之見智收了個絕色女弟子,更能吸引香客,害得大李寺雪上加霜之事後,托鉢僧就動了他那俠義心腸。
原來,如明慧所說的這種事情,托鉢僧走遍天下,早已知曉:禪林之中,此事廣有,都是貪利之僧尼所爲。
於是托鉢僧道:“若是人們論資排輩,看重見智師叔,那麼師兄你也只有忍着,好好修持自己。至於說我能讓本寺起死回生,師兄你太高看我了。
倒是你說的那什麼弄個小美女做弟子,依我看,見智師叔向來是貪圖財利之人,我估計,這個女弟子必是她哄騙來的。這種事情,我倒是要過問一下!”
明慧留不住托鉢僧,卻是想着:若是那絕色女弟子果如明塵師兄所言,乃是見智師叔哄騙來的,那麼能由明塵出頭,讓那絕色女弟子走人,也是於大李廟有利之事。
於是明慧合掌,高宣佛號,與托鉢僧道別。
托鉢僧就往小李庵來。小棒兒與陸三丫自是跟隨。
托鉢僧一家三人三匹高頭大馬騎了過來,小李庵中見智早已看到了,只以爲是有錢的香客來了,不料來人之中,頭一個就是個僧人——是明塵。
見智道:“明塵,你來做什麼?”
托鉢僧道:“師叔,聽說你這邊有個極漂亮的小師妹,我來看看!”
見智心生警惕:“有什麼好看的?你不在大李廟裡好好呆着,跑來這邊不太合適吧?”
托鉢僧早已看到堂中大佛像下,果然有一個帶髮修行的女尼盤坐誦經,但見她頭髮盤束在尼帽之下,背影極爲嬌俏。
這時,女尼聽得這邊說話,轉臉看來。
托鉢僧一愣:哎喲,這女尼我見過!這史有才家的翠姑,怎麼到了這裡了呢?
當時托鉢僧就問道:“你不是史有才家的翠姑嗎?怎麼來這兒啦?”
翠姑自然認得托鉢僧,畢竟此人託着個鉢,特別顯眼。只是,兩年前,翠姑才十五歲,她沒想到托鉢僧能認出自己來。
此時翠姑見托鉢僧問自己的話,當即回答道:“原來大師認得我!”
見智喝道:“他哪裡是什麼大師?他就是前山廟裡的明塵,你喊他師兄罷。”
於是翠姑就喊師兄。
見智又不許二人說話。托鉢僧大怒道:
“見智師叔,他本是我故人之女,你怎麼不許我與她說話?莫非師叔你是騙了她來的?若真是如此,你須知我明塵認得你是師叔,我手中這單刀卻不認得師叔!”
托鉢僧將背上單刀往地上一插!見智臉色一白,腳步一退。
陸三丫道:“老尼婆,我阿爸要跟什麼人說話,誰也不能攔阻!”
見智看他現兩個兇巴巴的樣子,害怕之下,當時閉嘴了。
只是,雖不再阻攔二人交談,見智還是怕托鉢僧說出什麼底裡來,不肯離開,只說道:“明塵,你說過幾句就趕緊回去吧。”
托鉢僧早先多歷坎坷,後來又遊歷天下,廣有見識。見智這種表現,他早已懷疑其中有貓膩了。
聽了翠姑的話,托鉢僧才知道,原來翠姑到此地尋親,無奈在這李家大山尋訪了許多日子,總也沒有消息。
其實,這見智爲着留住翠姑在小李庵,時時誤導翠姑之故。
到後來,見智私下裡自己跑到南小李村李運晚家,向李詩劍兩位阿媽說道:“兩位施主,聽說你們家大兒子訂過娃娃親,不知可有此事?”
李詩劍阿媽就說道:“他阿爸沒死之前,也說過這個事情,正要商量迎娶呢,一爲詩劍沒在家,二爲那邊發生了戰亂,就耽擱了,不巧的是他阿爸又死了,這事情就擺了下來——師太您怎麼知道這個事情的?”
見智道:“阿彌陀佛!貧尼俗家有個親戚,前天從倒馬州逃難過來。說起來也是極巧,他曾在路上遇到那史家人,攀談之下,聽那史家人說到此事,故而來到這裡就講給貧尼聽。
貧尼一想,施主家可是常到庵中進香的積善人家,這樣重大的消息,哪能耽擱?於是貧尼就趕緊過來告訴你們了。”
李詩劍阿媽聽了,當時動容:“師太,莫非史家也往這邊逃難過來了嗎?他們都在哪兒?”
“沒有,沒有。”見智說道:“他們沒過來,我那親戚說呀,他們家逃難路上遇到了賊人,女娃兒受了屈。聽說呀,大約是那史家不好意思再與你們家結親呢。”
李詩劍兩位阿媽聽到這裡,不由得都嘆曰“哎喲!”
當天晚上,李詩劍回到家中,他兩位阿媽就跟李詩劍說起娃娃親之事,不料李詩劍心中總有一個身影在,不同意什麼娃娃親。
他兩位阿媽一見兒子不樂意,又想到見智的話,也就正好趁勢作罷了。
見智設法打聽得李家兩阿媽與李詩劍都不願意的信兒,就另找日子,帶了翠姑前來南小李村,路上說道:
“小施主,這南小李村,雖然沒有李晚運這個人,卻有個人叫李運晚,今天帶你去問問看,或許就是你要找的親戚罷?”
翠姑來到,李家兩位阿媽見她雖是長得極俊,但兒子既不樂意,自然也就嫌棄她史翠姑,暗思必是她長得俊才招了賊!
於是李詩劍兩位阿媽就推說:你沒有信物,我兒子也不樂意這門親事;他阿爸死前也沒說清這事情到底是怎麼回事——於是乎,竟將翠姑拒這門外!
翠姑年輕臉薄心思淺,哪裡受得了這個打擊?不免哀傷無奈,於是就帶髮修行——她心中的想法是,既然你李家不認我,我,我或許能再遇到……
心中有這個身影在,少女的美夢還有所殘存,翠姑當然不同意削髮,只答應見智,帶髮修行。修行之後,這師父見智反而日見其刻薄了!
這中間的曲折,翠姑是知曉多少就說多少。
托鉢僧聽說後,就問道:“當年你兩家沒留信物嗎?貧僧前時經過平安州,聽說那李詩劍現在是平安州的城主了,他可知你們這個婚約?”
翠姑含淚道:“師兄,我聽說過了的,他是根本就不同意的。”
托鉢僧聽了,心下暗思:那李詩劍本是大都名儒厲文山的弟子,果然是少年英雄,不如我幫這丫頭一把,促成他們的好事。君子成人之美嘛!
只是,他李家既然悔婚,我若直接找李詩劍吧,只怕不妥,不如用個轉折的法子,叫他二人終能成就眷屬!
想到這裡,托鉢僧道:“翠姑,這裡不是你呆的地方,你的委屈,貧僧也明白了,貧僧倒是能幫你一把,你相信貧僧不?”
翠姑此時,也正埋怨見智刻薄——其實她本心,也並不想做這個尼姑,又且這托鉢僧雖是隻見過一面,但昔日卻曾經聽阿爸誇說過他,說他是個俠義僧人。
翠姑願意相信託鉢僧,就說道:“願聽師兄吩咐!”
托鉢僧哈哈大笑:“師妹,既然如此,你就隨我走吧!”
見智喝斥道:“明塵!你想做什麼?你難道要拐帶人口嗎!”
陸三丫大喝道:“老尼婆!你怎麼說我阿爸呢?阿爸認得你,我陸三丫卻認不得你!小心我的寶劍,可不是好玩的!”
陸三丫生猛得很,當時把寶劍就壓在見智肩膀上了,把見智嚇了個半死,只剩下唸叨“阿彌陀佛”的份兒了。
其實見智法號叫“見智”,卻並非智者,只不過是個見利眼開貪生怕死的塵世俗人罷了。
見智看到陸三丫這副蠻橫樣子,反而不敢多說她,只向托鉢僧,哆嗦着說道:“明塵!你,你,你想謀害師叔我嗎?”
托鉢僧哈哈大笑,說道:“師叔,我行遍天下,十數年來,不知做了多少行俠仗義之事,扶危濟困之舉!看來,我的名聲還不夠響亮!師叔還不知道‘托鉢僧’這三個字,說的就是我明塵哪!師叔,我兒子有錢,你別太貪心就是了!”
托鉢僧說到這裡,遞個眼色給兒子;他兒子小棒兒果是貼心,心領神會會做事,直接扔了五十兩銀子給見智!
見智早就被銀子矇蔽了靈智,也就是個沒見識的尼婆罷了,又得了銀子,至此,一個屁也沒有了。
而托鉢僧竟是直上前來,拉了翠姑就走!
托鉢僧道:“小棒兒,三丫,你們是先跟我去找個朋友呢,還是先去九公那邊?”
翠姑此時,心中猶自震驚:萬萬料不到這托鉢僧明塵師兄如此強勢如此大膽,竟是拉着自己直出小李庵!
出了小李庵後,陸三丫道:“小師叔,你與我共乘一騎吧!”
此時托鉢僧問小棒兒與三丫隨不隨自己走,陸三丫就說道:“阿爸,我們與你一起去!”
於是四人三騎,一路往東北行去,半路上又買了一匹馬,四人直奔北海之濱大都山來——所要見者,乃是此地人稱大都名儒者也。
托鉢僧的主意,在半路上已經跟翠姑說明:請託厲文山收翠姑爲徒,那時,翠姑與李詩劍師出同門,由厲文山這做老師的出面,總能促成好事吧!
翠姑此時,才真正明白托鉢僧之意,自是感激。
這一日,四人來到北海之濱大都山,上得山來,到了真儒居,這裡是厲文山隱居講學之地。
翠姑看那厲文山時,只見他年紀若七旬老翁,但是須眉皆白,而行動言語卻又似四十多歲的中年人。這厲文山,一看就是個修爲精深的大儒家。
其實在路上,翠姑就聽托鉢僧說過,這厲文山,今年九十二歲了,各種兵器都有研究,特別是使一手好槍法,人稱大同汗國第一槍;又精通弓馬騎射,能百步穿楊。
而托鉢僧見了厲文山,恭恭敬敬施禮道:“厲大師!明塵有禮了!”
厲文山笑道:“明塵,你現在修爲又精進了呀!”
“託大師的福,明塵此來,有一事相求!”
“什麼事你不能解決?‘托鉢僧’三個字,如今天下誰人不知?究竟是什麼事讓你爲難?”
托鉢僧道:“小僧數年前化緣到那倒馬州,結識得那裡大戶史有才,雖然相交不深,但他這個女兒,也算得是小僧故人之女了。
此女落難,小僧想請大師收她做個弟子——此外,還有一事,是如此這般這般如此……”
當下托鉢僧這麼一說,厲文山道:“原來如此,這個事情是好事啊。”
厲文山當即應允,又留托鉢僧講武論儒,說了大半天,最後,取出一本書來,向托鉢僧道:
“明塵,我近年來得到一本古書,文字奇特,我一直研究到數月前,才認定這本書的書名,四個字乃是‘觀魚大法’,其中內容,文字難認,我想其內容必是深奧。不知你什麼時候再來,我與你一起參詳,哈哈。”
托鉢僧施禮道:“我答應了兒子與兒媳婦要去陸九公那裡——大師是一代名儒,改天得空,我一定前來就教!”
托鉢僧與厲文山二人道別之際,翠姑自是也跟托鉢僧一家三口告別。小棒兒與陸三丫也向厲文山與翠姑師徒道別。
道別之後,托鉢僧一家三口自是回頭來往陸九公軍中去了。
厲文山卻向翠姑說道:“翠翠,你既然做了我的徒弟,爲師我先給你說說真儒之道。”
翠姑道:“請師父賜教!”
厲文山道:“世上之儒,其實有真有假。”
翠姑道:“師父,弟子實不明白世上之儒什麼是真什麼是假。”
厲文山笑道:“爲師給你解說。比如這世間有那麼一種人,常說的是‘寧做真小人,不做僞君子’。
這種說法,使小人之輩,以真小人自居的同時,又自誇其做人不虛僞;但不免不思上進,甚至恣意作惡。
然而,‘僞君子’之虛僞固然可恨,若是他真願意向君子之道,久後也必能大進。不過,話說回來了,僞君子與真小人,本質上都是小人。
同樣的,世之儒者,小人之儒自以爲自己是真儒者,自誇真實無僞,固步自封,自以爲是。
假儒者歪曲真儒之意,一味地做金錢的奴才,權勢的附庸,講的是儒家之道,想的是高官厚祿。這都不是真正的儒者,都是小人之儒。真正的儒者,就是我所說的真儒了。”
翠姑聽了,就問道:“師父,真儒又是什麼樣的呢?”
厲文山笑道:“真正的儒者,胸懷天下百姓,不爲一朝一代一家一姓之汗皇做奴才;真正的儒者,不是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一個,而是兼修六藝,既得儒雅且有勇武!唯其如此,真正的儒者,纔可以說,不是坐而論道,而是身體力行。”
“師父,弟子不過是一介女流,怎麼能學得了做得了真儒呢?”
“哈哈哈!”厲文山大笑:“丫頭,你是我的弟子,我自然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