詞曰:
曾經愛戀隨風,落花空。枉自傷情寒夜月朦朧。
癡癡淚,潸潸墜,痛填膺;鬱郁佳城無處覓芳蹤。
無論史強生多麼痛苦,但玉玉死了,千呼萬喚喚不回。兩個孩子,大的整天要媽,小的一餓就哭。
史強生不會做飯,現在是逼着了,也是既當爹又當媽,不會做也得學着做。然而,史強生做出來的飯,自己還能將就吃,大小兩個兒子卻是越吃越瘦。
過了些日子,鄰居都看出來不妥了,就有那鄰居吳老爹見了史強生,就說道:
“小強啊,你這樣子養不了你這兩個兒子啊!”
史強生忍痛含淚答道:“老爹,我原來不會做飯,早先家裡的飯,都是玉玉做的,玉玉做飯,娃兒愛吃,可是,玉玉走了,我又能怎麼辦呢?”
那吳老爹聽了,就說道:“小強啊,想想辦法,辦法總會比難處多的。你給別人點好處,讓別人幫你做飯給娃娃吃——你有力氣,又是打獵的好手,請別人幫忙不就行了嗎?”
史強生道:“老爹,我請誰呢?”
那吳老爹說道:“小強啊,山下有家村店,你打來的那些野物,不如每天給他許大老兩口送點兒去,換他家幫助——你讓孩子在他家吃飯,順便讓他家許大老婆給你二伢兒單獨做點兒吃的,也好養活呀。”
史強生就聽從了這吳老爹的話,來山下找到店主,把話一說,又許每月給他家一兩銀子,許大與老婆兩個都高興,倒也上心上意地給史強生餵養兩個兒子。
原來這許大兩口子,止有一女,已經出嫁,老兩口子守着這小小村店,餬口過日子。
那吳老爹推薦得正好,這老兩口子倒也喜歡幫助史強生餵養兩個兒子,有了兩個小小男孩兒,店裡熱鬧了許多,許大老兩口兒的日子也就添了一分熱鬧。
於是史強生忍痛含悲地去謀生,每天起來,先把孩子送到村店中,交給許大嬸,再去上山打獵,傍晚又早早歸來,到村店中,接了兩個兒子回家。
前文說過,史強生身上還有金葉子呢,只是銀子用得差不多了,那金葉子,史強生卻總也不拿出來,怕的是招人家懷疑。
史強生變得更小心了,然而也由先前一個愛說愛笑的富家子弟,變成了木頭人一個。平時極少說話,什麼事一不順心,就瞪着眼睛看人;憋半天才憋出一句話來,卻又是衝得很。
——其實這不是外強中乾,也不是色厲內荏,其實是史強生,堅強的外表下,卻是一顆破碎的柔弱的心。
也正因爲如此,今天在村店之中,纔會與陸三丫有了小衝突。好在衝突消彌於無形了。
卻說史強生帶着歡歡樂樂兩個兒子回到家來,就覺得眼跳不已,於是暗想:
我在這裡,也是偏僻的了,村上的人都沒有認出我身份的,但是,一個月前那蘇精精找到這邊,害得俺玉玉死了;今天又有那托鉢僧路過,看來,這邊也難長呆下去,不如明天我去縣城裡,覓取一輛車子,帶上兒子回老家去吧。
想到這裡,史強生又轉念頭:只怕我到老家去,那姓李的也會去找,哎,不如我去——哎,我到底去哪裡呢?
史強生心中悲憤,一時間,覺得天地雖大,竟然無自己可去之地。再轉念,又想起玉玉的好來,不覺又是潸然淚下。
歡歡倒是挺乖,拉着弟弟,向史強生道:“阿爸,阿爸別哭,歡歡長大了,跟阿爸一起打獵,帶弟弟玩兒。”
這一句,說得史強生心裡酸溜溜的,當時努力抹乾了淚。哄着兩個兒子睡覺去了。
兒子睡去後,正是當夜月明,頭上是碧海青天,腳下是一地霜華。山村中無人打更,說起來也是時到二更。
史強生睡不着,就掩了門,一個人,出了房間,不知不覺地就往屋後後山上來了,那不遠處有一座新墳,就埋葬着玉玉。
史強生一個人,悽悽惶惶地,來到墳前,放聲大哭。自二更到三更,不曾停止。先是站着哭,繼而不覺就是蹲着哭,哭着哭着,又不覺是跪着哭,後來是坐着哭,再後來是趴在墳上哭,兩手中抓滿黃土。
月下無人,山風時送,史強生的哭聲,是近一陣地在風裡飄,遠一陣地在風裡送。風裡飄送,男兒清淚,不堪心碎,直欲讓他天地生悲。
今夜,司馬青衫更溼。
史強生哭着哭着,聽得身後有細碎的腳步聲很急促地傳來。
史強生就淚眼朦朧裡一回頭,卻是阿隨,在月下跑來。
不多時,這阿隨就到了,衝着史強生“汪”地一聲輕吠,就嗚嗚咽咽地來咬史強生的褲腳,竟似在拉他起來,要往家拽。這真是狗通人性啊。
說起來,史強生這哭聲,村裡人家本也是聽得見的,先前還有人半夜三更地起來勸,但是,時間久了,大家都知道他心裡難過,勸也沒用,今天夜裡你去把他拉回來了,明天夜裡他還是照樣地去哭。
早先,有時候,鄰居把他勸回來不久,剛剛睡下,又聽得史強生的哭聲,隱隱約約地傳來了。
就有村裡鄰居嘆氣:“這男人也真會哭!”
那家婦人聽了,就不樂意了:“你看人家小強,對玉玉的心多真!”
男人聽了,就說道:“真心倒是真心,可是,你不是沒死嗎,你要是死了,俺早就哭死了,跟你一起去了,哪裡還有後邊來哭的事兒喲!”
婦人就罵:“沒良心的,想咒我死是吧?”
男人就慌忙道:“呸,呸!越咒越發!”
閒話不多說,鄰居感動不感動,不是這裡的正題。不過,這也合了一句話:月兒彎彎照九州,幾家歡樂幾家愁。又道是:親戚或餘悲,他人亦已歌。
再說當時,阿隨咬住史強生的褲腳,嗚嗚咽咽地,往後扯,如同拉史強生起來。
史強生半身扭轉坐起,一手撫着阿隨的腦袋,不由得想起當日:自己落難前來,要偷點兒吃的,卻見玉玉在剁空砧板,在哭泣。後來,自己才知道,玉玉是個要強的女人。
往事一幕幕,傷心一幕幕:
……,強哥,奶奶真有眼光,沒看錯你啊……
……,強哥,你真傻,你有了孩子啦……
……,強哥,你什麼時候回故鄉,俺就什麼時候跟你走……
……,阿隨,瞎吠什麼……
——那時,若非阿隨發現自己,向玉玉吠叫“報告”,自己又怎會被玉玉發現?若是自己沒被玉玉發現,又怎能有後來的好日子?又哪有今夜的傷心?
撫今追昔,那是一個暗紅色的秋天,林中沒有啼鵑;又是誰,眼中流淚,心上淌血,染盡碧楓成丹?
親愛的玉玉已經去了!
如今竟是隻有阿隨懂得自己!
想到這裡,史強生抑制不住,又是一陣子失聲痛哭。
史強生這痛哭,就是鐵石人聽了,也不免要下淚。託鉢村夫記述當日之事,記到這裡時,也忍不住爲之感慨,悽愴而嘆曰:
——飛金走玉匆匆,水流東。血染秋山搖落是霜楓。
歡情逝,思心寄,淚歌中,暮去朝來寒雨復悽風。(調寄《相見歡》)
話說史強生,正是痛哭之際,就突然間聽到那阿隨 “汪”地一聲吠叫。
阿隨這樣的吠叫聲,必是有人時才發出,史強生早已知曉自家這條狗的特點。當下,史強生哭聲稍頓,略略一轉頭,向阿隨吠叫的方向看去,卻是不見有人。
然而阿隨依然向先前那個方向吠叫,史強生心頭有一絲疑惑,再望去時,依然是不見有人!
史強生停了哭泣,就要慢慢地站起身來,驀然間卻聽得一陣號淘大哭響亮地傳來!
哭聲已到,人猶未現。
這人雖未現身,但那嗓門真是挺大的,就聽他邊哭邊號道:“秀芸,秀芸!我的秀芸啊——嗚嗚嗚嗚……”
史強生聽了這哭聲,不由得一愣:秀芸是誰?這人又是誰?怎麼哭得這麼傷心?聽這人如此痛哭,想必那叫秀芸的,也是死過的人了。
嗚呼!同是傷心哭老婆,相逢何必曾相識!
想到死過的人,史強生心中痛苦,暗道:同是傷心人,何必管他是誰?他哭他的,我卻不能再哭了,天已四更,我得回去了。
史強生慢慢地爬起身來,一轉過臉來,就愣住了:
但見面前突然出現一人,此人衣穿百衲,身背單刀,雖然手中無鉢,卻不正是那托鉢僧?
但見這托鉢僧,滿面是淚,來到墳前,立在一邊,也是痛放悲聲。
史強生不由得含悲忍痛,嘶啞着嗔道:“和尚,這墳裡埋葬的,是我的老婆,你跑這邊來哭甚麼?”
托鉢僧邊哭邊說道:“這墳裡是誰的老婆關我屁事?我只是哭我自己的老婆,她埋不埋葬在這裡,礙得着我哭她嗎?我想哭就哭!”
史強生聽了,怒氣上衝,喝斥道:“你要哭你的老婆,爲何立在我家玉玉的墳前?”
托鉢僧聽了,將身子一轉,背對墳墓說道:“這裡雖是你家玉玉的墳,我卻並不是向墳中人哭!”
說到這裡,托鉢僧身子一矮,屈左腿,伸右腿,腰上發力,旋轉之間,就在玉玉的墳墓旁邊空地上劃了一個圈子,說道:
“你哭你的,我哭我的,我們是井水不犯河水,墳頭不犯圈圈,各哭各的,兩不相干!”
說到這裡,托鉢僧往地上一蹲,叫一聲“鉢來”,登時託鉢在手。就見托鉢僧將鉢上蓋子一掀,略作傾斜,一種透明液體流了出來,澆在圈圈裡外。
史強生正不知他倒了些什麼,卻是有酒氣透鼻而來——就聽托鉢僧說道:“秀芸,秀芸啊,你嚐嚐這酒吧。”說罷,托鉢僧又是放聲大哭!
這一回,倒是托鉢僧哭了個天昏地暗!
史強生見他這樣,先是忍着不作聲,但終於忍不住了就怒哼了一聲。不料托鉢僧聽史強生這麼一哼,卻是停住了哭聲,也是怒道:
“喂!我說你啊,從二更哭到三更,從三更哭到四更,聽得老衲我都忍不住要哭俺的秀芸,現在你哭夠了,卻又不讓我哭!我哭我的,你哼什麼哼?”
史強生再也忍耐不住,上前一步,擡手攻擊,就來跟托鉢僧廝打。
不想托鉢僧卻是輕輕閃過,轉身將鉢一傾斜,就在玉玉墳前瀝了酒,口中說道:“你沒帶酒吧?我替你給你老婆奠上一杯薄酒!”
史強生聽了,便不廝打,卻是劈手來奪那鉢,哪知托鉢僧並不爭執,任他奪去。
史強生奪過了鉢在手中,突然間便覺得心頭清明許多,然而他心中卻不管這些,將鉢一傾,連蓋子也不打開,便自是有酒流出;史強生瀝酒於墳前,奠過了才說道:
“我的老婆理當由我自己奠酒!諾,給你鉢!”
托鉢僧並不言語,接過鉢來,取下蓋子,湊到嘴邊,一仰臉,咕咚一大口喝了下去,又遞過來給史強生,說道:“你也喝,你喝!”
史強生心說,這麼一鉢酒,奠酒時灑了些,你又喝了一大口,能餘幾何?史強生當即說道:“不用,我不用酒。”
托鉢僧道:“別嫌少,這裡面混裝了六種好酒,十八大缸呢!”
史強生聽了,心裡暗道:吹什麼牛皮啊!十八大缸是多少?你這破鉢纔多大?
史強生心裡想着,手卻是伸過來接了鉢,此時鉢上的蓋兒已被托鉢僧取下,拿在手中;史強生就着月光看得分明,果然就見鉢裡只有遮蓋不住鉢底兒的一口酒。
史強生當即也是一仰臉,要一口喝盡。不料,一入口卻是一飲而不能盡下,因而反倒被嗆了,登時扭頭咳嗽起來。
托鉢僧拍拍史強生肩膀道:“慢點兒,我這鉢裡酒還多着呢,老衲我並沒有騙你,裡面裝的可是真真地有十八大缸啊。”
史強生道了一聲多謝,並不再飲,卻說道:“託鉢和尚,你不要假惺惺的了,你今天來,不就是爲着我曾經射過你一箭嘛!”
托鉢僧道:“能射我一箭的人,也沒幾個。我只在兩軍陣前,捉拿常勝時,被一個傢伙偷偷射過一箭,沒想到竟然是你,看來我找你是找對人了!”
史強生點點頭,說道:“不錯,的確是我。你既然找到這裡來報仇,我們就一戰解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