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初一，村莊是水鄉，冬雨珍貴，這些時卻開始紛紛下個不停。
清晨的時候，家家戶戶陸陸續續開始打開門板。
顧予茗的舅舅舅母還在商量上次那些禮品哪些該送人哪些該自用，打開門卻發現門口正站了個瘦削的少年，少年脖上圍了一條灰色的圍巾，毛茸茸地只露出一顆頭顱，他的睫毛很長，上頭掛了一層薄薄的水霧，應該是已經在門外面站了很久。
“找阿茗的吧。”舅母絲毫見怪不怪：“她不在的呀。”
少年臉上似乎並不失落，他的雙手露在外面，十根修長的手指就放在褲縫的中間，指節清楚分明。
少年握了握拳頭，鼓起勇氣說：“我來……我來看看外婆。”
廚房裡。
老人仍舊在處理着除夕夜的年糕，見祝長庚走進來，一邊接開水一邊嘀咕着‘儂回來作甚’之類的話語。
“老人家啊，眼睛不太好。”舅母隨意解釋着，見祝長庚兩手空空，撇撇嘴冷哼一聲便進了堂屋。
祝長庚想要深入淺出地解釋自己的來意，顧予茗不在這裡，又是去了哪裡呢？
他聽得懂老人的話，只好說自己不是外婆口中的‘阿齋’，接着又問顧予茗去了哪裡？
老人似乎終於聽懂了，對着祝長庚的態度也一下子好了起來：“阿拉茗茗啊，福利社買糖豆的呀。”
祝長庚愕然，便不再言語，只是一心開始幫老人修起石臼，石臼用了很多年，石臼很鈍，上面卻蹭有些許血跡，老人眼拙，也沒有看出來。
在外婆眼裡，她還是五歲時候的她。
他幫外婆細心地揩拭着石臼上的血跡，一邊悄悄關心着外婆的手，生怕她自己手上還不知道。正忙着，老人卻端了個碗朝他走過來。
是湯圓。
“長庚。”他於是指指自己。
外婆笑着用方言叫他的名字，他才突然發現，她那樣的笑原來遺傳自她的外婆。
老人似乎很開心，說起她五歲以前的事情：上房揭瓦，跟着小男生用石頭擲水牛，在自家的院落裡等阿爹……
五歲的時候，祝長庚失去了他的爸爸，她卻等到了她的阿爹。
所以，這就是她，深信不疑的原因嗎？
那麼，他也想等等看，等她這個永遠不可能的人。
那麼，如果可以，他也想試試看，在這個世上，做她一個人的蓋世英雄。
等顧予茗從w市返回s市的時候，天氣已經漸漸開始暖和了，新學期伊始，整個城南校區真正進入了搬遷倒計時，就連顧予茗她們也是在一開始就收到了打包行李的通知，但根據顧予茗她們寢室保修個空調都從冬天等到夏天的速度來看，按照行政系統的性子，估計又要此恨綿綿無絕期，子子孫孫，無窮匱也了。
城南校區的舊書屋也在改造之列，於是顧予茗甫一返校，就在一夜之間失去了工作，思量再三，決定還是做是腦力活也不太累的家教。
沈亦則第一個跳出來反對，在電話裡幼稚地對顧予茗吼，說是有壞人怎麼辦？顧予茗迴應是校勤工儉學中心幫忙找的，應該沒什麼問題；於是男孩接着說，你成績太差，少誤人子弟了，顧予茗大言不慚地迴應生物當初還是第二志願呢這種高中生應該還是可以應付；最後男孩只好放出殺手鐗，不滿地說萬一那家人看我女朋友長得這麼如花似玉，沒歹心的都起了歹心怎麼辦？
見沈亦則很少這麼違心的誇自己，顧予茗在電話另一端樂開了花，爲了回報，答應他可以先去看看再決定教不教。
事實的結果是，那戶人家的確是個正經人家，可是顧予茗自己，卻起了歹心。
那戶人家坐落在一堆高端大氣的洋房中，顧予茗在關景的陪伴中，戰戰兢兢地按響了門鈴，一進門就看見一個女主人模樣的女子正在玄關處等候着她。
顧予茗受寵若驚地問了聲阿姨好，女主人笑得貴氣和藹，一邊把她請到了客廳，一邊吩咐傭人拿瓜果給顧予茗，顧予茗戰戰兢兢地邊推搡邊吃，拿出自己的學生證，高考錄取書，英語能力證書，甚至還有計算機能力水平證書。
女主人笑眯眯地接過，邊看邊誇讚着，於是說起自己的兒子：“我們家小竹啊，那孩子就是太好學，硬要我找個家教什麼的提高生物。”
顧予茗當然知道女主人說的都是實話，可是實話聽起來卻是不怎麼好聽，那麼說起來她要輔導的這個孩子應該是和沈亦則一樣患有完美強迫症，自己這種理科吊車尾三腳貓功夫要怎麼招架得住。
正想着，顧予茗已經被僕人帶到了二樓，富貴人家總是相似的，以前她和妹妹的房間，也是這樣，同樣在二樓最好朝陽的位置。
“小竹，家教姐姐到了。”被喚作張媽的女人喊了一聲便離開。
顧予茗握緊了手上自己帶的生物資料，儘量讓自己看起來專業一些，推門走了進去。
男孩正背對着她坐在書桌上，不同於這個時期男孩子的房間，這座房間被收拾得乾淨整潔，顧予茗想起自己常常在顧家找個生物書都能房間翻個天翻地覆的事蹟，頓時自慚形穢。
於是又輕輕敲了敲門，正打算自我介紹。
“你好，我是顧予茗，s大建築”自我介紹還沒說完，男孩卻在聲音中轉過了身。
劍眉星目，嘴脣豐潤，一張心形臉上，雙頰因爲見了生人而微微泛紅。
“阿，阿庚！”顧予茗右手還保持着敲門的姿勢，心絃卻一瞬間驟停。
“家教姐姐好，”喬仁竹有些驚詫，走上前去，撿起顧予茗掉下的資料：“我叫喬仁竹。”
顧予茗有些尷尬地接過，繼續道：“建……建築系一年級。小竹你好。”
顧予茗翻着男孩的生物筆記本，男生的字，一手楷體卻練得極好，就算是倉促也透着幾分認真，而那個叫喬仁竹的男孩此刻正做着顧予茗出的試卷，爲了嚇唬學生，顧予茗特地向以前w中搞生物競賽的同學要了一份競賽試卷，打算來個下馬威不可被小瞧了去。結果現在看着男孩額頭微微滲出的汗珠，顧予茗母愛爆發，開始萬分後悔。
其實細看，他和那個人並不算有多像，那個人的劍眉星目是很明顯的，而喬仁竹的眼睛明顯偏圓眼多一些，那個人的臉型瘦削，喬仁竹卻是心形，唯一相像的大概是他們的嘴脣都很豐潤，不似沈亦則那般薄。
“姐姐出的卷子的確很難啊！”男孩感慨道。
“呃，其實那個，”顧予茗立刻自露馬腳：“都是競賽題目，你不必會的。”
沒想到男孩卻說：“沒關係，做做也是好的。”
於是顧予茗也開始拿出自己的資料開始複習。
“小竹，也想要考s大嗎？還是f大？”顧予茗問着，接着又覺得唐突：“我，可以叫你小竹嗎？”
喬仁竹的回答很有條理：“s大吧，當然可以，長輩們比較喜歡喊小竹。”
“s大生物很棒，是小竹的志向嗎？”顧予茗看到了桌子上那本物理《五年高考三年模擬》，鬼使神差般地拿了出來，向喬仁竹無聲詢問着。
喬仁竹點頭應允，嘴角掛上一絲不易察覺的笑：“喜歡生物而已。但是家人想要我念經管商科之類的。”
“家族企業什麼的，家家有本難唸的經嘛！”顧予茗隨口附和，卻翻開了那本書。
第523頁，筆鋒遒勁的字跡，乾淨整潔，書卻被改版的面目全非，算小球質量和加速度的那幾道題全部不見了。
而且沒有那張紙條。
怎麼會有呢？
“家教姐姐，怎麼會想到念建築呢？”喬仁竹看見顧予茗臉上的哀傷神色，猶豫地開口。
即使已經做了自我介紹卻還是被喚作‘家教姐姐’，顧予茗卻一點也不惱，彷彿早就瞭解男孩的性格。
“因爲蠢啊。”顧予茗回答着，開始爲喬仁竹講題，一想到她的人生不久之後就要和鋼筋水泥爲伍，她就感到一股鑽心的疼痛。
與其說是講題，倒不如說是他們兩個在討論，顧予茗經常被喬仁竹問得啞口無言，然後不服氣地快速翻着自己的生物書，即使很肯定，爭辯的時候還是又慫又傻。
“家教姐姐，你下次什麼時候來？”三個小時的輔導轉眼間就已經結束，臨出門前，喬仁竹說，沒有告訴顧予茗，她已經被請上門的第七個家教，卻是第一個沒有被他問倒的。
“小竹什麼時候有空？”顧予茗語氣溫柔。
“週三吧。”喬仁竹說。
“好。”顧予茗沒有猶豫，即使週三晚上有全系老妖女周老太的《古建築概論》。
和喬仁竹說過再見之後，顧予茗信步走出豪華的別墅區，她已經遇到了和那個人那麼像的喬仁竹，甚至連那個高三男生給她的感覺都和那個人那麼相似。
他那麼像你，可終究不是你。
我還是我，卻也，不再是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