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自習開始前,沈瑜走到最後一排陸波的身邊,把一張紙條塞給了他。
陸波打開,紙條上寫:一會看見我出去以後,跟着我出來,我有話和你說。必須!
補課期間的安排和放假前是一樣的,所有人都要來晚自習,晚自習兩個半小時,從七點到九點半,語數外物化五位老師輪流每人值守一個晚上。老師都會整晚坐在講臺上,方便同學有問題時隨時上去請教,中途若有人要去廁所或出去透氣,直接就可以走出去,不需要特別打招呼。
當晚值守的是語文的錢老師,七點二十左右沈瑜就出去了。
這幢教學樓有三層,是一個環形的建築,沈瑜他們班在三樓,出了教室門左手邊上就是一大片天台,她站在門邊上等陸波。
五分鐘左右,陸波也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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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瑜示意他跟上,帶着他一起走到了天台的另一邊,離教室最遠的角落,燈光照不到的地方。
校園裡很安靜,除了高三班級的教室有燈光外,其餘一片黑暗,路燈都全部關閉了。
他們並排站着,正對不遠處的校門,各自看着黑暗中的某一點,沉默了很長的時間。
沈瑜想,自從小學畢業後,直到現在,她和陸波幾乎沒有再單獨說過話,但現在和他站在一起,卻沒有一點尷尬和陌生的感覺,早年的情誼還在。
很長時間過去,沈瑜先開了口,但她的語氣幾乎像是在自言自語:
“陸波,這是小學後我們第一次單獨站在一起吧。這三年我們雖然又同班,可是和你說話的次數簡直是屈指可數。每次看見你,我都會想起以前的事,現在的同學裡,只有你最瞭解過去的我,我自己有時都不願意去面對過去的事情,我想或許正是這個原因,所以我會避開你,不想和你單獨相處,你也是和我一樣的想法嗎?”
陸波沉默了一會,纔給了她一個回覆:“嗯。”語氣平淡,沒有什麼情緒。
她繼續說下去。
“你知道嗎?今年的元旦節,我媽媽再婚了。但我還接受不了自己的新爸爸,在我心裡,我的爸爸一直沒有離開過,我經常一個人對着他的照片自言自語,告訴他一些我的小秘密,他一直以來都活在我的心裡。”
她輕嘆一口氣:“比起以前,我的性格也變了好多,直到最近這兩年,我才接受了爸爸已經死了的事實,可是儘管接受了現實,但心裡的傷痛和陰影還是永遠地留下來了。”
她轉過頭看他的側臉,輕聲問他:
“陸波,你呢?你接受現實了嗎?你爸媽一早已經離婚,如今也各自都有了新家庭,你接受這個事實了嗎?”
他依然沉默,黑暗中他的表情並不分明,但是她感覺得到,他只是一如既往的平靜。
她繼續看着他說:“你變得比我更徹底,你還記得你自己以前是什麼樣嗎?再想想你現在,整天沉默寡言,面無表情,一臉空洞,現在的你已經看不到一點點過去的影子了。你是已經決定完全放棄自己的人生了,是嗎?”
陸波摸索着口袋,掏出香菸,抽出一根叼在嘴裡。
沈瑜毫不客氣地把他嘴上的香菸拿了下來,捏碎扔在他腳邊。他也沒多餘的反應,把香菸和打火機揣回了兜裡,雙手插在衣服口袋裡,繼續沉默。
沈瑜轉回頭,看着校門處值班室的燈光。
“陸波,這幾年我不知道你具體的狀況是怎麼樣的,但是我要你明白一點,健全的家庭和親生父母對我們是很重要,但他們能給我們的只是完整的生命,他們是不能完整負責我們的人生的。我們自己的人生只有自己去創造,去承擔。你現在這副半死不活的樣子,是希望讓你爸媽後悔還是內疚?或者兩者都有吧,你爸媽在看見你的時候肯定都會覺得內疚,正因爲內疚,他們或許都已經做不到像以前一樣嚴厲地管教你,他們放任你任意妄爲,所以你變本加厲,成了今天這樣子。”
她沉默了片刻,接着說道:
“可是,有什麼用呢?陸波,難道你沒有感覺嗎?他們的內疚也隨着時間的逝去漸漸變淡了,或許正是因爲他們的內疚不再那麼強烈,所以你才氣憤,纔不甘心,決定徹底放棄自己的人生來做最後的抵抗?可是,又有什麼用呢?你將來過一種什麼樣的生活和他們根本已經沒有關係,即使他們給予你最多的悔意和內疚,他們也不可能再打破現在的家庭爲了你重新組合成一個家。”
沈瑜說着說着自己的眼睛裡竟然泛起了淚意。
陸波依然沉默。
她平靜了一下情緒,繼續說:
“陸波,不要再天真和任性下去了,你爸媽已經分開了,不可能再在一起了,你希望中的家已經回不來了,正如我爸爸真的已經去世了,不可能再活過來一樣。”
“陸波,我和你一樣愛自己的爸媽,我也曾經希望媽媽能永遠不忘記爸爸,永遠不給我找新爸爸,可是你知道我爲什麼沒有反對我媽媽再婚嗎?是因爲我明白,她是我媽媽的同時,也是一個獨立的個體,她有權利去追求她的個人幸福。你爸媽也一樣,他們選擇離婚後就已經是獨立的個體了,完全有權利去開展新生活,做你的父母已經不是他們人生中唯一最重要的角色了。雖然這個過程中他們傷害了你,可是,這已經是不可避免的,難道你要永遠自哀自憐下去,永遠怨恨和報復下去,以犧牲自己的生活爲代價嗎?”
她又轉過頭看着他:
“陸波,我很愛我爸爸,難道你希望看到我因爲強烈地想念爸爸就選擇放棄生命追隨他而去嗎?你一定也認爲這樣不好是不是?是啊,我是很強烈地思念爸爸,可是我還有媽媽,我還有作爲子女的責任要承擔,我還有自己的人生要完成,我沒有放棄的權利。痛苦一定是會有的,可是那也是我應該承擔的需要自己去消化的部分。”
“陸波,你心裡的痛苦和陰影或許也會伴隨你的一生,但這個陰影不該成爲你放棄生活的理由,儘管你爸媽離婚了,可是他們永遠還是你的親生父母,你也有身爲子女的責任和義務,也要爲自己的人生負責。你爸媽其實並沒有欠你的,我相信他們仍在盡力地去愛你,打開自己的心,多爲他們着想,不要折磨自己,也不要再折磨他們。這幾年,我相信,你爸媽看着你的樣子一定也很難過,只有你過得開心了,正常起來,他們的心纔會真正放下來,去享受自己的生活,你明白嗎?”
陸波把頭轉了過去,避開了沈瑜的視線。
她說了這麼長時間,他一直沒有給她什麼反應,但他臉上的表情是有了變化的,變得很劇烈,只是黑暗掩飾了一切。
她說的每一句話都進入了他的腦海,他的心,他是真的都聽進去了的。
沈瑜看着他,心裡的無力感早已消散,取代的是難過和憤怒。
她冷靜地對他說:“陸波,轉過來看着我。”
過了一會,他轉過身來,面對她站好。
他比她高太多,黑暗中站在她面前,撲面一股壓力。
幾乎是沒有經過任何思考,她擡起手臂狠狠一巴掌打在了他的左臉上。
清脆響亮的耳光在黑暗中尤其刺耳。
沈瑜被自己突如其來的行爲震驚了一下,但隨即她放鬆下來,手掌傳來麻痹的疼痛。
陸波顯然也被她這一巴掌打愣了,直直地看着她。
沈瑜突然莫名其妙地想要笑,她沒有掩飾,真的輕聲笑了出來,她笑着說:“我打完這一巴掌才忽然覺得,我早就該這麼做了。你就欠有個人把你打醒。你爸媽絕對不敢打你,甚至可能連重話都不怎麼對你說了吧,真是可憐!呵呵……你如果想要打回來,打吧。”
她仰起臉湊近他,他只是安靜地站着,左手貼在自己的臉上。
她立正站好,然後甩着手哀嚎:“哎喲,我的手好痛,你怎麼這麼瘦啊,臉上都是骨頭。”
他終於撲哧一聲笑了出來,沒好氣地說:“你可真行啊,被打的人還沒叫,打人的反而叫起來了。”
她瞪他:“終於活過來了,不再是一副死樣子了。”
她忽然說:“都出來這麼久了,回去估計也做不進題了,乾脆我們請假走,我請你吃冰。”
“嗯。”他淡淡應了一聲。
她拉着他衣袖一起向教室走去:“我找錢老師給我們倆請假,你進去先收拾書包吧。”
她故意看他一眼說:“不過,你下午剛進過辦公室,不知道早退行不行哦。”
他冷哼一聲。
她輕聲笑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