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梨子走後,剩下木子一人。她呆坐在銅鏡前,心情久久未能平復。
她那用綢帶歸至於一處的髮絲已經略顯凌亂,於是索性將頭髮散開了去,一頭青絲就這樣無所束縛的散落在肩上,更加凸顯了她白皙的脖頸。
木子心中鬱結,無法釋懷。她就像賭氣一般,擡手撕掉了面上一層薄薄的膠狀物,連帶着脂粉一起,被去除了個乾淨。頃刻間,便露出了一張不施粉黛的精緻容顏。
木子盯着鏡中的自己暗暗出神。她,已經好久沒有看到自己這般面貌了。
她輕輕翻開自己的衣領,露出肩胛骨上的齒痕,殷紅刺目。
白帝,你果然沒死。
手中的薄膠已然冰涼,她的心也是一般的寒冷。
百年前,她因白帝的通緝令而沉入洱海底,將自己的容貌盡斂。十年後,她再次因爲白帝,連帶性別都一起拋棄,這一改便是十年,一往無前,從不回頭。
十年來,她不曾有幾時看到過自己的真容,她也從未穿過女兒家的衣裙。她失去了所有女兒家該擁有的東西,陪伴她的只有劍和無邊的忐忑。
可如今再次見面,迎接她的竟不是他的劍,而是他的吻!
這十年,你讓我情何以堪!
木子握緊了雙拳。
她懂得鋒芒內斂,習慣亡命天涯,但是不代表她喜歡如此。因爲白帝,她過了幾百年這樣的生活,如今他卻突然再次出現,然後不負責任的在自己心上丟下一大塊石頭,引起了無邊波瀾,最後又莫名消失?
她如何咽得下這口氣!
玉梨子,一定是玉梨子!
木子再次仔細回想了今日發生的一切,發覺唯一有能力動手腳的只有將將倉皇逃離的玉梨子,於是第一次無法冷靜了,她現在就要去找玉梨子問個清楚!
木子顧不得再次易容,徑直頂着一張真容便走出了房間。
月上柳少,屋外燈火通明,晏伯正迎面走來。木子不知如何跟他解釋,索性一個閃身,以凡人看不見的速度飛掠出去。晏伯,應該還沒發現她。
木子走後,晏伯呆立在原處,久久無法動彈。直到木笙來扯他的衣角,他纔回過神。
晏伯低頭,看着腿邊的木笙。
像,真像。
晏伯目光越來越溫柔,溫柔到恨不得將木笙捧在手心裡,再不放下來。
未來日子還很長,我會陪你長大,給你我能給的一切,但現在,我還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晏伯抱起木笙,在她臉上親了一口。隨即將她抱進屋放在牀上,在她牀邊小聲說着上古故事哄她入眠。
“從前,有一片雪花。他最大的心願便是造福蒼生,讓三界一統。凡人不再顛沛流離,不再有貪嗔癡很,他犧牲了一部分人的幸福,最終換來天下平定,國泰民安。你說,他是不是好人?”
木笙瞪着大眼睛,想了想,搖頭。
“那木笙認爲,他這樣做對不對呢?”
木笙咧嘴一笑:“他不是好人,他是英雄。”
晏伯恍然大悟,笑着颳了刮木笙的小鼻子:“我也這麼認爲。”
木笙睡後,空蕩的房間裡便只剩下她和晏伯均勻的呼吸,不疾不徐。燭火跳動,照亮了一室柔光。晏伯將燈籠罩子罩在燭臺上,降低了房間的亮度,好讓木笙睡得更加安穩。
替木笙掖好被子,晏伯拉上了牀簾。最後退出了房間,來到廳中。
昏暗的大廳中,只剩一盞小燭臺亮在桌上,桌邊正坐着一個人,一個渾身衣服殘破,鮮血澆了一身的男子。
晏伯在桌邊坐下,嘆了口氣,“你爲什麼不早告訴我?”
“你知道了?”黑暗中的男子發出沙啞的聲音,隨即伸出手,爲晏伯倒了一杯茶。
“將將知曉,”晏伯端起茶杯,淡道:“她未加易容,像極了從前的我。”
“是啊,很像。”雪卿微笑。
“你怎麼把自己搞成這副模樣?若不是我,也許今日你……”
“不會。”雪卿打斷他,“我有幫手。”
“誰?”
“殷鬱離。”
雪卿話音剛落,便見晏伯滑落了手中的茶盅。茶盅落在地上,碎成了幾瓣。
“您沒事吧?”雪卿小聲道。
晏伯搖了搖頭,“你怎麼認識他的?”
“他一直跟慕紫在一起,是慕紫將他從墓中救起。”雪卿將這一路的見聞說與晏伯,最後道:“當日在扶搖山,我與他做了一個交易。”
“哦?”
“他替我照顧慕紫十年,我助他奪得水陸大會魁首。”
聽到這,晏伯不自覺輕笑出聲,“你爲何需要他替你照顧?憑他的本事,又如何不能靠自己奪得水陸大會的魁首?”
雪卿神色一黯,“我不想與慕紫走得太近,我怕我會……”
情不自禁。
雪卿頓了頓,又道:“至於殷鬱離,水陸大會有規定,弟子之間的較量,與師尊無關。”
晏伯思索了一會,大概知道了其中的奧秘,於是不再在這個問題上多做糾結,話鋒一轉,問道:“你一早就知道她的身份了?”
雪卿點頭。
“你應該通知我們。”
“……”雪卿垂下眼,不作回答。
晏伯嘆了口氣:“剛剛我說的你都聽到了?”
“是。”
“以後有什麼打算?”
“帶她迴天界,迴歸正位。”
晏伯嘆了口氣,眉目間似有些凝重。
“有何不妥?”雪卿有些擔心。晏伯想了想,最終還是決定告訴他。
“這十年你都在閉關?”
“是。”
“重紫之事,你可有聽說?”
雪卿蹙眉,“未曾。”
“魔尊臨世,時間無多,你有把握在短時間內將她帶回天界?”
“……”雪卿想了想,點頭。
“我算過天界不日將有大劫,如果你不能護她周全,便將她們母子留在凡間,由我看護。”
雪卿斷然搖頭:“她在凡間已經受了許多苦,我不能忍受她繼續煎熬。”
晏伯再次嘆氣,“你愛她嗎?”
雪卿未加思索,點頭。
“有多愛?”
“比你曾經的理想更高嗎?”
“是。”雪卿擡頭,一臉認真。
晏伯揚起嘴角,目光中是遮掩不住的讚賞,“從前你所做的一切,別人不理解,但我理解。你心中有理想有抱負,最後也成功了。這點足夠說明你對事的認真和執着。把她交給你,我很放心。”
“多謝晏伯。”
“兒孫自有兒孫福,我不插手你們的事,但是你也無需高興太早,”晏伯話鋒一轉,沉下臉,“人的所作所爲,與他人而言也許有錯,可究其根本,這個錯,只是因爲立場不同。初衷不同,結果就是失之千里。你愛她我不阻止,但是她愛不愛你,看來還需努力啊……”說着,晏伯眯起眼,指了指他的滿身傷痕。
雪卿苦澀一笑,點頭,“雪卿知道。”
“好了,天晚了,你去休息吧。”
雪卿搖了搖頭,“放任她一人胡思亂想,我做不到。我要上山去尋她。”
晏伯失笑,“你不怕再被打一頓?”
“她對我尚有些抗拒,但我有信心,讓她慢慢接受我。”雪卿拱手作揖,一擡手,便將身上的傷痕一掃而光。那份淡定從容的氣魄,彷彿他從未受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