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蘇荷睜開眼睛的時候,是在高中二年級的課堂上。一根粉筆頭劃出美麗的拋物線之後,準確無誤地砸在她的額頭上,她瞬間清醒,一句“對不起”脫口而出。
但是很顯然,講臺上處於暴怒狀態的老師完全不打算原諒她,嚴肅的男老師伸手一指門外,冷冰冰的聲音響起:“昨天晚上偷牛去了嗎?敢在我的課上打瞌睡!去,給我站門外去!”滿堂的學生轟然大笑,這個來自農村的老師,責罵學生一向如此風格鮮明。
她驚呆了,這是,這是哪裡?她不是正在許峻的靈堂上,被他的媽媽揪住拍打嗎?她一直在說對不起,但是周圍的人依舊是在不停地指責着,最後她終於暈了過去。
她睜大眼睛看看四周,教室,黑板,怒氣衝衝的老師,全體行注目禮的同學,隱約覺得似曾相識。自己是做夢呢,還是做夢呢,還是做夢呢?!
她在愣神,但是老師覺得自己的威嚴受到了挑戰:“白蘇荷,不要讓我再說第三遍,現在,給我站到外面去!”
老師的咆哮和周圍異樣的目光,終於讓她清醒了一點,她咬咬牙,還是先出去站着再慢慢想吧。她不再遲疑,離開自己的座位,灰溜溜的走出教室門站在了走廊裡。
走廊裡微風輕輕拂過,吹得她的頭腦更加清醒了一點。她低頭看看自己身上的短袖上衣,擡頭看看教室門口上方標示着“二(8)班”的長方形小牌子,約莫記起,這是,這是自己高二那年的夏末麼?仔細想想,剛剛那個老師,好像是自己曾經的物理老師趙老師,而周圍的同學,大都能在記憶中找到一點影子。自己這是,回到那個時候了?
一種說不上來是高興還是驚嚇的情緒瞬間佔據她的心間,她心裡有個聲音在狂呼,許峻,如果真的回到這個時候了,那麼許峻還活着的吧?!她迅速轉過頭去,透過玻璃窗看向教室裡面,搜尋着那個熟悉的面孔。只在剎那間,她就對上了兩道熱切而帶着擔憂的目光。那目光屬於一個清朗的少年,第六排靠中間的男孩子,板寸頭,濃眉,單眼皮,五官組合起來清俊如昔。那是少年時期的許峻。
她的心一下子彷彿從半空中安穩地回到了大地上,被前所未有的滿足感所佔據,她想笑,卻硬生生讓隨後而來的一股心酸把眼淚逼出了眼眶。她站在窗前無聲的流着眼淚,真好,許峻,你還活着,真好。
看見她的眼淚,那男孩子明顯急了,焦灼的看看講臺上繼續開講的老師,又看看教師牆上掛着的鐘表,焦急而無可奈何。離下課還有二十分鐘,小荷還要在外面站上二十分鐘。她那麼脆弱愛哭的人,果然受不了這樣的羞辱。要是放在一般的調皮搗蛋的學生身上,這根本就不算個事兒,常常有人出去罰站,但是小荷那麼害羞的人,肯定特別難過。
自己一直在勸她離那個衛燕遠一點,可是她總是經不起那女生的軟磨硬泡,大半夜還要陪着那女生出去上網,結果導致睡眠不足,上課不打瞌睡纔怪。許峻在心裡暗自嘀咕着,又覺得自責不已,如果自己昨晚沒有去姑姑家,或許就能攔着她了。
白蘇荷看出了他眼神裡的焦急,對他輕輕點頭,然後眼神示意黑板的方向,還是讓他專心聽課吧,自己需要好好理一理思緒。
許峻接收到了她要表達的意思,只好按捺住焦急不安的情緒,努力專心聽課,小荷的物理本來就不好,自己還是好好聽課,晚上回去把內容講給她聽。
白蘇荷看着他開始專心聽課,默然轉過頭,看着走廊外面午後碧藍如洗,飄蕩着幾縷白雲的晴澈天空,感受着微涼的輕風,心情前所未有的好,忍不住微微笑了起來。許峻還活着,自己還年少,恍如夢一般美好的世界。曾經在許峻死去的那一刻,自己恨不得也去死,只希望這一切能夠重來,無論付出什麼代價都可以,只要能讓他還活着。那麼美好的許峻,善良淳樸,品質端方,再多的詞語都無法形容他的美好。他不應該在正值韶華的時候死去,他應該幸福快樂地過完自己的人生,而不是爲了自己這麼一個不值得的人失去生命。
而現在的這一切,算是一種重生嗎?還是算是前世今生?不管如何,既然回到了這個時候,是真實也好,是做夢也好,自己都不要再重蹈覆轍,就讓那些曾經的美好與不美好,重新來過。
清風悠悠,偌大的校園靜謐而美麗,只有教學樓裡會傳出老師抑揚頓挫的講課聲。曾經白蘇荷很不喜歡枯燥的學生生涯,可是現在,她覺得這真是最美好的時光。她不禁揚起嘴角開始微笑,擡頭深吸一口氣,在心裡默默感謝給予自己這樣機會的上蒼。
而在走廊東邊的盡頭,那個二(5)班的門口,一個男孩子靠在教室外面的牆壁上,籠罩在走廊盡頭的陰影中,吊兒郎當地擡頭看天,同樣是被罰站,卻是一副根本無所謂的樣子。過了一會兒,他收回望天的目光,四處瞅瞅,就看到了擡頭微笑的白蘇荷。一抹愕然從他的桃花眼裡飛快閃過,嘴角也翹了起來,呵呵,這不是二(8)班有名的小白花麼,不是聽說她是個溫柔害羞的小女生麼,在教室外面罰站不是應該痛哭流涕,羞愧難當麼,怎麼還一副樂在其中的樣子?還是說,這是個僞小白花,這纔是她的本來面目?等會就該下課了,不妨看看,被同學們圍觀,她還笑不笑的出來。他惡趣味地想着,看着她怡然自得的笑臉越發不順眼。一個沒爸沒媽的孤兒,不是應該像自己一樣,孤僻叛逆,悽慘兮兮麼,笑那麼開心幹嗎?他絕不承認自己是嫉妒了。
“叮叮……”,下課鈴聲準時響起,盡職盡責的老師們在拖了幾分鐘的堂之後,終於受不了同學們哀怨的眼神,躁動的情緒,不情不願的宣佈下課了。教學樓瞬間開始沸騰起來,學生們打鬧着衝出了教室,開始揮霍這短暫的十分鐘自由。
周圍的喧譁聲讓白蘇荷回過神來,她趕緊低下頭,害怕接收到異樣的目光,她後知後覺開始覺得被罰站很丟人。想她上輩子上了十幾年學,都沒有罰過站,結果重生的第一時間就攤上了。上輩子她白天再瞌睡,上課都不敢打盹,雖然覺得上學很枯燥,但是從來都是做到最努力。因爲她無父無母,孤兒一個,還好去世的爸媽和許峻的爸媽關係曾經很不錯,臨終前把她託付給了他們,作爲一個寄人籬下的小孤女,她不努力都對不起自己。想起許峻的父母對待自己的態度,她又有點苦惱,那樣看人臉色的日子,又要重複好些年了。他們提供自己的衣食住行,出錢供自己上學,她滿心感激,但是他們卻始終不肯給她一個好臉色,總是一副嫌棄加防備的樣子,嫌棄她成爲拖累,防備她勾引許峻。上輩子對於許峻喜歡她的事情,他們始終認爲是她的錯。
“你怎麼對得起我們的養育之恩?你有哪一點配得上我們許峻?”面對那樣咄咄逼人的許家叔叔阿姨,她只好選擇放棄加遠離。但是最後許峻意外身亡的時候,他們還是把所有的錯扣在了她的頭上。她並不想做任何辯解,因爲許峻死了,她的生活沒有了任何意義,她只是清晰的聽到他們的哭罵聲:“你怎麼不去死,你這個掃把星,克父克母,現在把許峻都給剋死了,我們當初就不應該爲了那……就不應該接收你!”爲了什麼,他們沒說,但是這句克父克母,擊潰了她的心靈,她甚至想到了自己也去死。
但是上天讓她回來了,她想起這些的時候,很糾結,這一次,是該依舊遠離還是堅持下去?
不過沒用她糾結太久,一個嚴肅的聲音在她耳邊響起:“白蘇荷,你的成績本來就不是很好,你現在還不好好聽課,你是準備高考過後回家種地嗎?你自己要好自爲之。”她擡起頭,是把她趕出教室的趙老師。這個趙老師,以嚴厲而出名,但不失爲一個負責任的好教師,所以她的記憶裡對這位老師的印象挺深刻。她不禁在心裡好笑,還種地呢,她什麼都沒有好不好,也沒有地啊。但是她還是很快的點點頭:“老師我知道錯了,以後一定會好好努力的,謝謝您。”
嚴肅的趙老師怔了一下,似乎是沒想到她態度這麼好,並沒有哭哭啼啼。這個年齡的孩子都是情緒比較叛逆的,很少有學生面對老師的指責心服口服立即認錯的,都是要麼沉默以對,要麼哭給你看。他推了推眼鏡:“好了,知錯就改,你進去吧,沒聽到的內容可以來問我。”然後大步離去。
其實要是上輩子的白蘇荷,肯定會哭的,可是經歷了這麼多事的白蘇荷,心理已經足夠強大,不是那個軟弱的小白花了。這時許峻也走了過來,溫和的聲音如同春風拂過:“小荷,不要傷心,趙老師一向嚴厲,沒有人會笑話你的,沒事了,晚上回去我給你把這節內容補上。”
看見許峻,那種心酸加上欣慰的複雜感覺又涌上心頭,眼淚不由自主奪眶而出。“許峻……”她開口喚他,泣不成聲。
許峻最害怕小荷哭,他手足無措起來:“不要哭,小荷,真的沒有人笑話你,誰敢笑話你,我不會放過他!”
白蘇荷很想告訴他,自己不是因爲這個哭,還沒來得及說話,一個帶着輕佻的聲音就插了進來:“喲,這會兒又裝成小白花了?我剛纔看你不是笑的挺開心的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