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童年,就是在那個被稱作是深山老林的地方度過的,但是後來爺爺奶奶相繼過世,許家因爲是外來的,基本已經沒有什麼親戚了,就帶着姑姑一家,一起搬到了城裡,和那個地方早就斷了往來。
他能想起那裡,是源於小荷那一年忽然非常固執地要回去一趟。他跟着去了,跟在她身後跌跌撞撞穿過茂密雜亂的荒草樹林,來到一座幾乎被荒草埋掉的墳塋前,看着她伏在墳前一邊痛哭,一邊用手去撫摸那斑駁不堪的墓碑,才明白過來她爲何要回去那裡。
那裡是小荷逝去雙親的墳墓,那麼多年過去了,竟然沒有人再記得他們了。
他雖然疑惑爲何十幾年不曾回去的小荷能夠穿越那雜亂無章的山路,準確無誤地找到父母的墳墓,但是這並不影響他此後年年陪伴她在冬日裡回去祭拜他們。
將來,那也是他的岳父岳母。
只是,媽媽今天到底跟小荷說了什麼,讓小荷在這個時候跑去了那裡?
想到這裡,他轉頭看了看已經熄了燈,黑洞洞的窗,想起葛羽那些話。
他何嘗不知道自己的家人是什麼樣的秉性,何嘗不知道她說的都是真的。
可是,可是他不敢去冒着那樣的風險與他們決裂。這是他最大的悲哀。
想要和心愛的人在一起,條件卻是對心愛的人永遠的欺騙和隱瞞。這真是一種令人想起來就絕望的殘酷事實。
許峻擡起頭,看看漆黑的天空,整理好了自己的思緒,就站起身下樓了,他需要立刻去那個地方。
許峻以最快的速度衝回了家裡。匆匆忙忙洗了個澡,就不顧李月的阻攔,開着車出了小區,直奔鎮坪的方向而去。
漆黑的夜色掩映着市郊的道路,路燈漸漸稀少,道路也變得盤旋彎曲,許峻卻沒有減慢車速。他覺得心中充滿了迫切。他只想快點趕到那個地方!
天矇矇亮的時候,白蘇荷就已經毫無睡意了。
人一旦在心裡裝了事情,就很容易睡不着覺。白蘇荷重生以來,這樣的情況並不少見。她側耳聽了聽,院子裡已經有了人起身走動的動靜。
勤勞的莊稼人,盛夏時節總是在太陽升起來之前就要下地幹活。等日曬三竿的時候,就差不多可以回家歇晌了。
白蘇荷翻身坐了起來。木木地看着眼前斑駁的牆壁,和泥土夯實的地面,又一次想起來昨晚上小石頭對她說的話。
那個憨厚的小夥子其實還是個很健談的人,回憶起小時候。他的話就像是滔滔江水,一連串說個沒完。而關於白蘇荷的回憶,他也跟他的父親一樣記憶深刻。
他說了很多小時候白蘇荷剛來村子裡時候的事情。只是白蘇荷卻沒有任何記憶。她對小石頭那些興奮溢於言表的描述,並沒有任何感同身受的共鳴。真正讓她有所觸動,心生不安的,是他不時的感嘆。
“那時候你多神氣啊,穿着粉色的蓬蓬裙,大人們都說是公主裙,村子裡的女娃娃見都沒見過,都羨慕得不得了,頭髮扎的高高的,那個卡子上還有一隻蝴蝶呢,像個小仙女一樣,可漂亮了,我們都不敢跟你說話,你開始也不理我們,只是跟着許峻,後來才肯跟我們講話……唉,沒想到後來你爸媽不在了,你竟然一直就在許峻家裡,我們都沒聽說過!不然的話早去找你玩了!”
“後來我們只聽說許峻他們家在城裡開了個什麼公司,也沒人知道是幹什麼的,總之他們都不是我們村子裡的人了,當初你爸媽據說就是因爲他們纔來我們這個山溝溝裡的。”
……
白蘇荷聽着小石頭眉飛色舞的回憶,心裡默默勾勒着那一幅幅她全然陌生的場景,不時有疑惑在她的心裡生成,激起驚天駭浪。
她的爸爸媽媽到底來自哪裡,聽他們的說法明顯不是本地的人,但是許家告訴她的,是他們也是這裡的人。
不管是小石頭的描述,還是劉叔的說法,她的爸爸媽媽都不是什麼一無所有的人,許家隱瞞的那五百萬更是說明了這一點。
最關鍵的,是爸爸媽媽的死因。
許家的說法是車禍,肇事者逃逸,但是劉叔和小石頭都說不清楚,只知道劉叔當年去幫忙安葬的時候,在許家看見的兩個人已經是面目全非了。至於車禍,他們聽也沒聽說過。在這樣的一個小山村裡,十四年前,如果真的發生過車禍,不可能這麼悄無聲息,連前去幫忙安葬的人都絲毫不知情。
白蘇荷這次來這裡的目的,其實已經算是達成了,她已經可以百分之百確定,許家對她撒的謊,絕對不止是那一樁。
這個認知,卻讓她陷入了更大的謎團裡,一夜不得安眠。
五百萬的鉅款,是她兩輩子都沒敢想過的天文數字。
她一直以爲,自己在這個世界上是一無所有的,全靠許家的善心和慈悲才能長大成人。在他們面前,她一直懷着卑微到塵埃裡的感恩之心,他們說什麼,就是什麼,從來不曾懷疑。
如果沒有重生,如果重生以後不曾反抗,不曾堅持要跟許峻在一起,或許自己的父母生前身後的一切,還是會和上輩子一樣,如同一縷輕煙,就那樣悄無聲息埋沒在巨大的謊言裡,永遠不會被人發現。
她愣愣地靠在木板牀的牀頭,看着窗戶外面漸漸明亮起來的晨曦,覺得這個清晨,真是讓人感覺到憂傷。
林樂站在白蘇荷睡得房間門外,已經有好一會兒了,但他卻只是不停地徘徊,不曾發出任何的聲響。他知道她昨晚一定睡得不好,如果還沒醒,那就讓她再多睡一會兒吧。
昨晚她和這家人坐在一起敘舊的時候,他就靜靜地坐在一邊凝望着她。
昏黃的燈光下。她時而蹙起的眉頭,雙眸中不是出現的迷茫惆悵,都清晰地一一落入他的眼底,如同屋外的山風,從他心上掠過,讓他的心一陣陣揪緊。他插不上話,也什麼都不想說。她記不起來的那些從前。他也無從知道,他那一刻只想要想盡一切辦法撫平她蹙緊的眉頭,散盡她讓人心疼的悵惘。
最後他被分配到小石頭的屋子裡和他同住。他在牀上輾轉反側半夜,最終做了一個決定。
他不想去刻意逃避了,也不想再那樣糾結痛苦了,他只想讓她知道。白蘇荷,我在這裡。我會一直在你身邊。
他曾經覺得後悔,覺得多年前的那個清晨,不應該叫住那個滿臉血淚的少女,可是。他現在覺得,如果再次回到那個時候,他還是一定會叫住她。
那時自己不曾察覺的心疼憐惜。和此時如出一轍,不管過了多久。都不會改變。
劉家父子一起下地去了,留守在家裡的大媽做好了早飯,看了幾眼在白蘇荷門口轉悠來轉悠去的林樂,雖然心裡對這個長得特別俊的小夥子有些忌憚,但還是鼓起勇氣張了口:“那個,林樂是吧,你叫小荷起來吃飯吧……”
林樂轉頭看向她,狹長的桃花眼有一瞬的陰戾,但是很快地就被控制住,有些僵硬的點了點頭。
他在寶樂宮待得久了,養成了別人一般不敢違逆的性子,直覺之下,覺得她打擾了白蘇荷,心裡一瞬間的怒氣差點就爆發了。
還好他還反應的過來,記得這是在哪裡。
屋內的白蘇荷已經聽到了屋子外面的聲響,她這才從那種茫然而憂傷的心緒裡驚醒過來,揉了揉有些發僵的雙腿,她很快地起身,收拾了一下打開了門。
門口的大媽神色不安地笑了笑,轉身去收拾院子了。林樂目光沉沉地望着她,眼神幽暗不明。璀璨的晨光從他身後穿射而來,明亮地驚心動魄。
白蘇荷撩了撩自己耳邊沒有紮好的頭髮,露出一個尷尬的笑容來:“你起得真早,不好意思啊,我,我睡過頭了……”
“沒關係,你想睡多久都沒關係。”林樂臉上凌厲的線條瞬間柔和了下來,語氣也透着一種怪異的溫柔。
不得不說,林樂這樣無可挑剔的完美長相,一旦溫柔起來,這樣含情脈脈地注視着一個人的時候,無論是任何人,都會瞬間被他眼中的波光灩瀲攝住心神,溺死在那雙帶着無限柔情的眸子裡,掙脫不得。
此刻的白蘇荷,就是這樣的感覺,被那雙幽黑深邃的眸子溫柔地注視着,心神恍惚不定,彷彿覺得,這個人的眼裡,只有她一個,全然沒有世界上任何別的東西了。
“呵呵……”
直到一陣低沉的笑聲傳來,白蘇荷才被驟然驚醒,她黑白分明的眸子裡,恍惚之色散去,瞬間找到了焦點,映入眼簾的,是林樂肆意而笑的一張俊臉,笑得好不得意。
白蘇荷簡直要捂臉了,她,她怎麼會看一眼林樂就看得失了神呢,雖說林樂長得禍國殃民吧,可是,她以前也不會這樣的好吧?
丟人丟大了!
白蘇荷雙手捧着臉,匆匆丟下一句“我去洗臉了”,就從林樂身邊跑了過去,直奔院子裡的井臺,連回頭看一眼的勇氣都沒有了。
“哈哈哈……”
她身後爆發的是林樂舒心暢意的大笑聲,院牆邊上的桐樹上,一羣棲息的鳥兒都被驚得一陣撲棱棱之後全都飛走了。
能讓白蘇荷看他看得這麼入神,他從心底覺得開心。從前的那個看着他完全無感的白蘇荷,終於是有了一點改變,真是讓他覺得可喜可賀。
吃過早飯,等不及劉家父子回來,白蘇荷跟林樂就跟劉家大媽告別了。
昨晚知道了那麼多事情,她更想早點去到父母的墳前,看看他們,跟他們訴一訴自己前世今生的遺憾悲傷。
兩輩子,失去了幼時的記憶,其實就是等於,她從來沒有親眼見過他們,只有那一張冷冰冰的照片,殘存着錯失的過去。
她留下了一些錢,卻被劉家大媽堅決推辭了。
“你這女娃娃,咋恁地見外呢?你要是非得給這錢,不是羞我的老臉呢嘛,快收起來!以後再過來,你儘管來,大媽和小石頭都高興見到你!這些年,你一個女娃娃肯定也不容易,沒事多來,我給你做好吃的!”
這樣來自一個年長女性,如同母親一般的叮囑和淳樸的熱情,是白蘇荷兩輩子都沒有過的感覺,她忽然覺得鼻頭一酸,眼眶直髮熱。她從來都不知道,原來世界上還有這樣的溫情和慈愛。
不是李月冰冷鄙夷的眼神,也不是許志娟厭惡的打量,而是這樣溫暖如旭日的眼神,包裹着她歷經滄桑的一顆心。
她連忙低下頭,用手緊緊抵着自己的鼻子,抑制住了將要涌出的熱淚,不住地點着頭。
一番依依不捨之後,她走上了那條几乎消失在草叢裡的山間小路,林樂不緊不慢地跟在她身後,不發一語。
因爲盛夏還沒過去,山間的草木還是繁茂旺盛的,腳下的草叢時不時從她的腳踝劃過,刺癢的感覺讓她的腳步忽左忽右。
林樂是沒有來過這樣的地方的,卻沒有白蘇荷走得那般躲閃,反而腳步沉穩地踩過一路雜草,不見絲毫不適應。
走了大概有半個小時,林樂才悠悠地開了口:“白蘇荷,快到了沒?”
“快了,前面再轉過去一個彎,就要到了。”白蘇荷悶悶的聲音從前方傳過來。
林樂嘴角翹了翹,抱怨了起來:“怎麼會這麼遠啊,明明昨晚你指的時候,我覺得很近嘛!”
前邊的身影頓了一下,傳來白蘇荷耐心的解釋:“這山裡的路啊,就是這樣,你看的時候覺得很近,但是想要從這邊到那邊,可真是沒那麼容易,有時候看起來明明就在對面的地方,走上一天也未必能到,我小的時候在這裡待的那段日子,好多次都是想要去看見的地方,結果差點走不回來……”
白蘇荷難得地絮絮叨叨,可能是怕他覺得無聊吧。
林樂這纔有些放下心來,他就是故意給她找點話說,不然,她還會沉浸在那樣的情緒裡出不來。他從前只知道許家對她不很好,但是今天才知道,許家到底是以怎樣的冰冷把她養大的。
這樣一個鄉間婦人幾句熱情的言語,就能讓她感激涕零,受寵若驚,他是該慶幸她沒有被養的性格扭曲呢,還是該覺得她白癡呢?(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