邊關的戰報雪花似的飛回了京城,只是每看一封,皇上的面色便沉了幾分。他萬萬沒有想到月氏士兵竟是這麼難啃的一塊骨頭。援軍已經派出去有十天半個月了,該撥的糧也撥去了,可是卻無任何能令人振奮的好消息。
皇上怒氣衝衝地將手中的戰報拍在了書桌上,“養兵千日,用兵一時。可這羣酒囊飯袋竟被一羣異族人耍得團團轉,真是豈有此理。”
傅德昱畢恭畢敬地站在桌前,獨自承受着皇上衝天的怒氣,一言不發。
皇上冷冷地掃視了一眼傅德昱,語帶譏諷地說道,“尚書可是覺得朕是自食其果?若是當初聽從你的勸誡,不曾發兵去攻打那羣沙盜,現在月氏族也就出兵無名了。”
傅德昱心中微微嘆口氣,默默地感慨道,眼前的這個皇帝雖手段狠辣,但說到底還只是個年輕人而已。
傅德昱平靜地說道,“月氏族既有心攻打我大慶,即便我軍不曾攻打過那羣沙盜,他們也會找到旁的理由出師的。”
皇上一聽傅德昱這話,心情才稍稍平靜了一些。
傅德昱才從乾清宮退下了,武直便領命進來了。
皇上只覺得頭痛欲裂,想找個安穩的地方歇上一陣子。他吩咐武直道,“出宮。”
武直心中雖詫異,但還是依言去備下了馬車。自從邊關戰亂重起後,皇上便有一段日子未曾出過宮了。
武直儘量平穩地駕駛着馬車往抱月樓而去。
馬車裡的皇上雖是離開了皇宮,但心底的壓抑情緒卻並未退散。他突然敲了敲窗框,喊道,“武直?”
武直回道,“卑職在,皇上有何吩咐?”
皇上若有所思地問道,“你可想重回邊關?”
武直全身的血液嘩地一下好像被點着了似的,興奮地答道,“微臣聽憑皇上差遣。”
皇上聽到這不出所料的回答又陷入了一片沉默之中。馬車徐徐地駛到了抱月樓下,皇上掀開車簾往外瞅了瞅,卻突然改變了主意,對着武直意興闌珊地說道,“回宮。”
武直隨即便調轉了車頭,原路返回。他的手心此時滲出了少許的汗,心內激動難抑。莫非皇上終於決定讓他重回邊關了?他苦苦期盼着的日子興許就要來了。
抱月樓中,柳細細正與一名客人靜靜地對坐着。她爲客人斟着茶,目光卻在這熟悉的閨房中搜尋着傅公子曾經的身影。他有些日子不曾來過了,也不知近來他過得可好?
“姑娘,柳姑娘?”客人輕聲喚道。
柳細細猛地回過神,這才發現自己已經將茶斟得溢出了杯沿。她面上一紅,擱下茶壺,伸手便欲去收拾茶盞,不想卻被燙着了。她忙縮回手,與她對坐的客人見狀卻極其熟稔地拉過了她被燙着的手。柳細細被着實嚇了一跳,只覺得自己好似被冒犯了一樣,冷冷地掃視了一眼這人,將自己的手強行抽了出來。
這客人倒沒料到柳細細會是這樣的反應,畢竟這可是風月場所。他的臉上也有些掛不住,略坐了會兒留下些銀子便離開了。
婢女待客人走後過來收拾茶盞,一見散在桌上的碎銀子,有些不樂意地說道,“現在的客人真是忒小氣了,一個兩個的真是連傅公子的腳趾頭也比不上。”
柳細細沒答話,心裡卻很是認同。可不是嘛,每日裡來來往往的客人,連傅公子的腳趾頭也比不上。
婢女邊收拾邊喋喋不休地說道,“姑娘,我看那個傅公子怕就是鼎鼎大名的小傅將軍。每次他不來尋姑娘的時候,好似都是邊關起了戰亂的時候。”
柳細細一聲不吭。她心心念唸的傅公子英俊瀟灑,氣度不凡,倒也配得上小傅將軍這四個字。只是,戰場之上,刀槍無眼。若他此刻真在浴血奮戰,那還是得祈望老天爺能夠庇佑他,護他平安。
皇上重回皇宮後,下了馬車後,意味深長地看了一眼武直,“現在還不是時候,武統領且再耐心等上一等。”
武直一聽皇上的話,只覺得一盆涼水兜頭澆下。他鼓起勇氣,不死心地問道,“什麼時候纔是時候?”
皇上沒想到武直竟會問得這麼直接,淡淡地看了一眼武直,一言不發地離開了。
武直只覺得皇上的眼神好似數九寒天的冰凌一樣,將他牢牢地釘在了原地。直到皇上走遠了之後,他才漸漸地找回了知覺。
大慶朝年輕的皇帝雙手別在身後慢慢地往乾清宮的方向走着。武直是他手中對抗傅家的殺手鐗,現在自然不是亮明底牌的時候。他自然並不願意與傅家鬧到撕破臉皮,可是有時候,他也是不得已而爲之。當年的蕭家也是如此。蕭壬何興許的確沒有謀反之心,但是他手中的權勢太過熾烈,讓他不得不時時刻刻提防着。
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酣睡?
眼下月氏起兵侵犯大慶,邊關若能平安度過此劫,傅容這人只怕是不能繼續留在邊關了。一旦他在邊關形成了自己的勢力圈兒,他日若想再連根拔除,便是難上加難。
錢世忠眼下看來是個可以爲自己所用之人,現在便要看端木恩了。他若也能爲自己所用,那在朝中,便不再只是傅德昱獨大了。他也會有更充足的信心打壓傅家的勢力。
“參見皇兄。”低沉的女聲傳入耳中。皇上這才從自己滿心的計謀中抽出身來。他是一路往乾清宮而去的,不想半途中卻走岔了路,竟拐進了御花園。他覷着眼睛瞅了瞅宛央,只覺得她的下巴又尖了不少。上一次見宛央,好似還是宛央才被傅容的親信送回宮中的時候,這一晃也有好些日子了。
“平身。”皇上的語氣中透出了威嚴,但話鋒一轉,他又說道,“宛央你瞧着清減了許多。”
宛央淡淡地答道,“天熱,暑氣重,有些懶怠進食。”
皇上聽得這話便說道,“想吃些什麼便儘管吩咐御膳房去做,不可餓着了自己。”
宛央點點頭。她有些不敢去看皇兄。她與皇兄都心知肚明自己爲什麼一日比一日消瘦,但是兩人卻都並不說破,好像唯有如此,曾經所起的爭執便都不存在了一樣。
皇上看着這個妹妹,心裡只覺得有股鈍痛感,讓他喘不過氣。堯曲城內現在究竟是何情形只有城內之人才知道,而那個蕭墨遲……
蕭墨遲……他現在一念起這個名字,雖仍有殺心,但更多的卻是無力。那人竟是自己的同胞兄弟,也是自己最疼愛的妹妹的心上人……這許多的事情攪在了一起,亂成了一團麻,讓他不知所措,理不出頭緒來。
如果那個人能悄無聲息地死在這場戰亂之中,無疑是最合他的心意。可到那時,宛央又該如何熬過這一關呢?
他的妹妹本不該承受這些。
兩人靜默着對立了許久後,還是宛央先開口說道,“國事繁重,望皇兄保重身體。宛央先行告退了。”
皇上沒有挽留她。
宛央屈膝行禮後便領着錦繡返回了未央宮。從見到皇兄的那一刻起,好些次她都幾乎忍不住了,想要問一問現在堯曲城中究竟是何情形,而她惦記的人可還好。
這幾日她茶不思飯不想,將母后那個沒頭沒尾的故事翻來覆去地想上了許多遍。一開始,母后與父皇並非無情無義,但是帝皇之家最是無情,他們到最後也只是一對涼薄夫妻罷了。母后這小半生都活在猜忌和爭鬥之中,讓她有種脣亡齒寒的感覺。這絕不是她想要的生活。她想得明明白白,她只想要一生一世一雙人,其餘的,不作他想。而她的那個人便是蕭墨遲無疑了。若他能順利度過此劫,她決定不再退縮,她要和這個呆子在一起,哪怕這需要她付出天大的代價,她也在所不惜。
就讓她任性地自私最後一回,這一回之後,世上將再無長樂公主,而只有蕭氏宛央。
宛央心心念唸的蕭墨遲此刻正滿頭大汗地趕着路。他這一夜總算是有驚無險地安全下了山,就着熹微的晨光,他在山腳下的泉眼邊擦了擦臉便準備上路去尋找援軍。
可他才跨出了左腳便又收了回來。他該往哪個方向去尋找援軍纔是呢?
南?
東?
西?
蕭墨遲在原地躊躇了好一陣子始終拿不定主意。
禾之晗這樣溫吞性子的人藏在暗處看得都有些着急,既是尋找援軍,當然得往堯曲城以南的方向去了。堯曲城以北,盡是關外廣闊的大漠;以東,則是秋明山矗立着;以西,只怕還會有月氏族的士兵鎮守着。所以,只有以南的方向可去。可是這個少爺這會兒卻好似腦子一點兒也不開竅。他則恨不得自己能跳出來提點一下這個呆少爺纔好。
蕭墨遲又在原地兜了一個圈子後,掏出了懷中的絹帕,唸唸有詞道,“宛央,我可不能再耽誤時辰了。我舉着這絹帕,這絹帕往哪裡飛我便去哪裡尋找援軍。”
“你一定要保佑我。”
說完,蕭墨遲捏着絹帕的一角高高地豎在空中。
禾之晗見這是個好時機,便驅動內力,運掌成風,吹着那絲絹帕往南方飄動着。
蕭墨遲興沖沖地收回了絹帕,也不再多思量,便拔腳朝着南方而去。
蕭墨遲也不知自己走了多少里路,只覺得雙腿已經痠痛無比,腳底板更是火辣辣地疼着。他擦了擦額頭上的汗,並不停下。秋明山上的人可都還指着他呢,他怎能在此刻停下?
而就在此時,蕭墨遲隱隱約約地瞧見了慶軍的大旗。他興奮異常,直愣愣地便朝着大軍衝了過去。
這一隊慶軍正是季年若所率領的援軍。慶軍馬不停蹄地趕往堯曲城,此刻已是人疲馬憊,於是季年若命令大軍在原地休息,而巡視的士兵一見有人行跡詭異地靠近了大軍,忙把他綁了個結結實實,送去了季年若的跟前。
季年若見這人雖是一身慶人的打扮,但並未鬆懈警惕,盤問道,“你是誰?接近我慶軍有何目的?”
蕭墨遲高聲疾呼道,“我是兵部主事蕭墨遲,特來尋找援軍。”
季年若自然不肯聽信他的這番話,“堯曲城外全是月氏士兵重兵把守,你怎麼出得城來?”
蕭墨遲迴道,“我翻山下來的。堯曲城現在已經被月氏人佔領了。”
季年若半信半疑地看着蕭墨遲。他擔任川陝總督已有多年,對邊關這一帶的地形並非完全不熟悉。他知道堯曲城東便是秋明山,可這人看着卻總覺得並不靠譜。更何況,這人直到現在也拿不出任何能證明自己身份的東西來,這讓他如何能輕信他的一面之詞呢?
他正欲再好好盤問一番時,端木恩走了過來,驚呼道,“蕭主事?怎麼會是你?”
季年若大吃一驚,“你認識這人?”
端木恩點點頭,“他是兵部主事蕭墨遲,前陣子來邊關辦事,卻被沙盜擄去了,聽聞也是才救出來不久,卻不料又遇到了月氏大舉進攻堯曲城。”
蕭墨遲此時見到熟臉,忙哭天搶地地喊道,“端木侍郎,快給我鬆鬆綁吧。我這一身的骨頭都快移位了。”
端木恩朝着季年若點點頭,示意此人可信。季年若這才命人給蕭墨遲鬆了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