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鏡川、蕭墨遲連夜逃出堯曲城時,柳細細一直藏在暗處,看得分明。她的孩子蕭瀟一直被東哥抱在手上。她看着東哥懷裡那個肉嘟嘟的小人兒,幾乎忍不住想要衝出來上前抱一抱他。剛得知所謂的傅公子的真實身份時,柳細細滿心裡只有恨,恨那個人,也恨自己拼盡一切換來的這個孽種。可是,分別在即,柳細細卻是滿心裡捨不得蕭瀟。她知道,這一別,她今生便再無機會見到蕭瀟了。可是她設計親手害死了蕭瀟的爹,這輩子,她又有何顏面再見這個孩子,她甚至沒辦法告訴他他的爹是誰。從當日那個人對出了她的對子開始,一切就是個錯誤。而現在,那個人已經毒發,這個錯誤也即將結束。
馬車裹挾在夜色裡匆匆離開了。
柳細細這才走了出來。那個人想必沒有多少日子了。遲健曾經告訴過自己,那毒藥極爲奇特,不會傷及柳細細的身子,但是若有男人想與柳細細做那交合之事便會染上毒性。世間並無人能解此藥,就連遲健,這麼多年也只蒐羅到了這毒藥的配方,卻壓根兒找不到解藥。據說,這毒藥是由一名憎恨男人的女子所調製,她恨那些戲耍過她的男人,於是從未想過解開此藥,卻是以自己的身子爲誘餌,使得不少男子命喪石榴裙下。
柳細細藏身的寺廟距離邊關大營只幾步路。她原是想留在這兒探聽那人的消息,可藏了幾天後,她這才發覺是自己想得太過簡單了。那人畢竟是九五至尊,哪這麼容易就讓自己打聽到消息呢?好在古鏡川等人誤打誤撞地躲進了這間寺廟,竟是帶來了那人的消息。自己雖說減輕了藥的分量,但是那個人卻是遲早要死的。
柳細細忽然笑了,她的明媚笑容襯得這間灰敗的寺廟更顯破落。她拿出袖兜裡早已備下的三尺白綾,輕輕一拋,白綾便穿過樑柱而下。從她決定去找遲健的時候,她便有了今日的打算。這一生,那個人是自己的仇人,可愛上仇人的自己卻也該死,狠心給他下毒的自己更該死。下輩子,他若是九五至尊,她便要做那三千佳麗中最初條的一人;他若是個窮酸書生,她也願意做那添香的紅袖,縫縫補補,只做平賤夫妻……所以,下輩子無論他是誰、在哪兒,柳細細都決定要誓死相隨。
“我先去黃泉路上等你。”柳細細笑得淡然,就好像死不過是件稀鬆平常的事情一樣。她就着寺廟裡的一汪池水簡單地挽上了那個人最愛的墮香髻,端來了腳凳端端正正地擺好。她並沒有猶豫,踩上去用白綾套住了脖子便一腳蹬開了凳子。她懸在空中,掙扎了幾下便沒了動靜。
柳細細的屍體被人發現已是好幾日之後了。此時纔是春天,加之她體內有毒藥,所以屍體也並未腐爛。城裡的月氏人逃跑之後,廟裡的和尚這纔敢回來了。他們一見廟裡死了個女人,原是不敢多看一眼,後來卻仍是本着佛家慈悲寬大爲懷的精神將她安葬在了寺廟的後頭,甚至還爲她念經超度了一番。
柳細細斷氣的那會兒,蕭瀟仍在奔馳的馬車裡頭,突然放聲大哭起來。
東哥嚇壞了,手忙腳亂地哄逗着他。可蕭瀟卻是鬧得越來越厲害了,最後還是蕭墨遲使出渾身解數把自己所知曉的兒歌全都哼唱了一遍,蕭瀟這才止住了哭聲,小聲抽噎着睡了過去。
東哥直感嘆帶孩子不是件易事,“哎,這蕭瀟傷心得就跟死了娘似的……”東哥突然閉了嘴,知道自己說的這句話實在是煞風景。
蕭墨遲低頭看了一眼遲健,也沒搭腔,許久後才說道,“柳姑娘會好好地活着,蕭瀟不會像我一樣沒爹又沒孃的。”
東哥倒狐疑了,“少爺你好好地在這兒,小少爺哪會沒爹呢?”
古鏡川的馬車趕到了青山腳下後停下了,他對着車裡頭說道,“就先在這兒把遲健和老黃葬了吧。”
蕭墨遲走出來瞧了一眼,倒也是個好地方,山也清,水也秀。合葬的事情眼下還沒有一點兒眉目,可他也的確不能整日裡帶着兩具屍體東奔西走。
古鏡川把遲健與老黃搬下了馬車,所幸眼下正是春天,屍體並未散發出惡臭味兒。
禾之晗自己扶着馬車下來歇了會兒。他試着驅動了一下體內的真氣,可奇怪的是卻只有零星的內力。他心下卻也不十分着急,只以爲是自己的身子還沒好全的緣故。
古鏡川自顧自地挖着坑,突然沒頭沒尾地朝着兩個土丘努了努嘴,“那是你外公和舅舅。”
蕭墨遲愣了愣,“外公,舅舅?”
蕭壬何與蕭重被判斬首示衆時,古鏡川早就跟在遲健的身後監視他了,所以遲健經常來這兒上香他自然知道。
蕭墨遲撩開衣襟恭恭敬敬地跪了下去,叩了三個響頭。他記得自己的外公與舅舅是被斬首示衆,於是問道,“是誰收斂了他們的屍骨,他日我定要登門拜謝。”
古鏡川邊刨坑邊說道,“是傅容。”蕭壬何與蕭重斬首示衆的那一日,遲健枯坐了一天一宿,整個人都像被抽走了全部的力氣一樣,可是他卻也明白,爲保蕭墨遲平安,他沒法子出面。
蕭墨遲記起了傅容的確和自己說過好多遍蕭重的事情,他的言語裡滿是對蕭先生的尊崇。他頓時倍感遺憾,在傅容口中那麼好的一個人,自己卻從沒有機會見過一面。
衆人畢竟逃得匆忙,於是古鏡川只找了些雜草鋪在坑底,便把遲健與老黃下葬了。
蕭墨遲重重地磕了三個響頭,“爹,我一定會完成你的遺願。”
古鏡川斜覷了他一眼,“你當真要把遲健與蕭……淑妃合葬?”他雖說已經選擇跟定了蕭墨遲,但是卻也怕自己當真會和太后成爲敵人。
蕭墨遲歪着腦袋問道,“難道不能嗎?”
“那你可要做皇上?”古鏡川問得直白無諱。
“皇上?太無趣了,我纔不要。”蕭墨遲天生閒不住、坐不住,想要讓他整日裡關在皇宮裡,那的確是件比死一百次還要難受的事情,“做駙馬我倒是甘之若飴。”
古鏡川冷哼一聲,都到這關口上了這人竟還是念念不忘公主。
“進城吧。”古鏡川拍了拍衣前襟上的灰塵。一陣馬蹄聲卻井然有序地傳來。
古鏡川不禁陡增警戒心,這兒比較偏僻,眼下還會有誰來呢?
禾之晗卻是瞭然於心的表情,原來一靠近京城後,他便暗中給易旻傳遞了消息,這不,易旻前來迎接少宮主了。
古鏡川早前一直很是抗拒浮屠宮的人,可眼下蕭墨遲鐵了心要把遲健與蕭淑妃合葬,那少不得還是得借用浮屠宮的力量,於是也不能再似以往一樣那般不給浮屠宮面子了。可他心裡卻又把自己與浮屠宮撇得乾乾淨淨,他不過是決意保護蕭墨遲而已。所以,他是他,浮屠宮是浮屠宮。
易旻向蕭墨遲行禮後開口便問,“大祭司呢?許久也不曾聯繫上他了。”
蕭墨遲的面色黯了又黯。
易旻心猛地往下一沉,自己打個哈哈乾笑兩聲,“怎麼會?大祭司的身邊一直有禾之晗跟着……”正說着,易旻的目光掃視到了身負重傷的禾之晗。
禾之晗像個做錯事的孩子一樣,默不作聲,只低着頭。
易旻猛地發瘋一樣地衝向了古鏡川,“是你,一定是你殺了大祭司。”
古鏡川反問道,“是我又怎樣?你能奈我何?”
易旻的武功在古鏡川的眼裡根本不值一提,他多次衝上去卻又無一例外地被古鏡川給擋了回來。
古鏡川忽然間有些生氣了,“蕭墨遲,你若再不攔着他,傷着了他可別怨我。”
蕭墨遲面上訕訕的,只得強行拖住了易旻,易旻卻扭過頭瞪着蕭墨遲,“大祭司待你如親生父親,你難道不爲他報仇?”
蕭墨遲苦笑,哪裡是如親生父親呢,壓根就是親生父親呀!可是他一時間卻又說不清楚在堯曲城裡所發生的一切事情。倒是禾之晗開了口,“大當家的把少爺託付給他了。”
易旻愣住了,斜了一眼古鏡川,“他?”
禾之晗此時定定地看着古鏡川說道,“待此事了結,我自會給大當家的報仇。”
古鏡川想到了禾之晗已經被自己強行散去的內功,這時倒不說話了,悶悶地坐在一邊。禾之晗是個武癡,若是知道自己這一身修爲化爲烏有也該瘋了。
蕭墨遲卻蹲在一邊不說話,遲老頭兒和錢簍子,他一直都視作自己的父親,可他從沒想過有一天遲老頭兒與錢簍子爲敵之時,他到底該怎麼辦?從堯曲城回京城的路上,他也總是刻意避開這個問題。對錢簍子,他着實恨不起來;但是心底卻又遺憾遲健的死。
易旻此時終於回覆了平靜,說道,“還請少宮主隨我而來。”
蕭墨遲迴道,“不進城嗎?”
易旻說道,“進,可是還得有些時辰。”
蕭墨遲傻呵呵地追問道,“爲什麼?現在不能回去嗎?”
易旻平淡地說道,“現在三當家的已經準備進攻京城了。”
蕭墨遲大吃一驚,“攻城?爲什麼要攻城?”
古鏡川這時插進話來,“你不是要造反嗎?”
蕭墨遲撓撓頭,“我是說要造反,可沒說過要攻打京城。更何況,我就是想把爹孃葬在一起。”
古鏡川提醒道,“你娘可是和先帝葬在一起,守皇陵的士兵可不是一兩個。”
蕭墨遲渾然不覺得這其中有何艱險,“那就和守陵的士兵打打架,再挖開墳墓就好了嘛,有什麼難的?”
古鏡川終於沒了興致,“知道什麼是造反嗎?”
蕭墨遲答道,“造反還不就是打打架,喊喊號子……”
在場的衆人全都滿頭黑線,造反就是打打架、喊喊號子?這打打架、喊喊號子可都是要殺頭的好不好?蕭墨遲的腦子果真簡單得令人髮指。
衆人也無力再給蕭墨遲多解釋,全都隨易旻而去。
蕭墨遲卻很是不樂意,“你們爲什麼要攻城呢?”蕭墨遲始終記得當初月氏人攻進堯曲城後,死傷無數,他自然不願意看見自己從小長大的京城也淪落成那樣的慘狀。而他想要的不過是爹孃死後能同穴而眠,這樣的要求在蕭墨遲看來天經地義。
易旻回過頭悽然一笑,“開弓沒有回頭箭,要不然,死的便是我們。”他深知少宮主最缺魄力,所以此事也不必再詢問他的意見了。大祭司雖死,但是他卻要活着,要把大祭司想做的事情都代他一件一件地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