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蕭墨遲離開後,京城的月華夜夜如水,宛央看在眼裡,心裡卻似乎隱隱有些忿忿不平。今夜,月亮依舊晶瑩剔透,好似一塊無瑕的美玉一樣。宛央雙手托腮看着那輪圓月,心中卻很是悵然,不禁開始忍不住責怪這月色竟美如斯。畢竟,那個人此刻已不在京城,它怎麼可以擅自美得這般惹人憐愛?
哎……宛央嘆口氣,掩上窗戶,將這如練如水如緞的月華擋在了窗外。眼不見,心不煩。
那個呆子,不知現在他所看到的月亮又是什麼模樣呢?
宛央翻來覆去了半宿,終於迷迷糊糊地睡過去了。
而此時,蕭墨遲的確正擡頭看着天上那一輪圓月。
雨後的邊關,空氣並不十分新鮮,一股泥土的腥味總是揮之不去。月亮終於也不再遮遮掩掩了,而是大大方方地將它的光華遍灑大地。
蕭墨遲感慨道,“這邊關的月亮看着就是與京城的不一樣。”
東哥聞言,帶着哭腔插嘴道,“少爺,這都什麼時候了,你還有心思賞月?”
蕭墨遲無所謂地聳聳肩膀,“都已經這樣了,還能怎樣?”
就在這時,一根皮鞭狠狠地甩在了二人身邊,濺起了紛飛的泥點子,“說什麼呢?”
東哥忙嚇得閉緊了嘴巴。
蕭墨遲卻依舊流連月色,渾然不管不顧自己的雙手已被這羣沙盜綁了個嚴嚴實實。
衆人都被綁了個結結實實,跟在沙盜的馬匹之後,蹣跚而行。傅柏年一直在留心着所走的路,爲日後逃跑做準備。錢世忠卻是氣得鼻子都快歪到天上去了,他從軍多年,後又入朝爲官,幾時受過這等屈辱?魏楚生的雙腿本因爲連日騎馬早已紅腫,這時走得磕磕絆絆,一路低着頭,也不知在想些什麼。
傅柏年心裡暗歎口氣,想要領着這羣人逃出沙盜的賊窩,談何容易。只是,他不由得正眼看待蕭墨遲了。這人雖無甚特長,但是竟有這種隨遇而安、順其自然的大氣魄,也是很不易了。
衆人在泥濘中跋涉至天明時分,終於被沙盜推推搡搡地扔進了一座臨時搭建的帳篷之中。一個光頭大漢揮動着一根足有手腕粗的鐵鏈進來了,將衆人嚴嚴實實地攔腰捆在了柱子之上。
大漢還未走,魏楚生的眼睛目露兇光,憤憤地說道,“總有一天,我大慶要將你們這羣賊人殺個乾淨。”
大漢盯着魏楚生左看右看了一陣子,怕是聽不明白,便掀起簾子出去了。
傅柏年柔聲勸道,“後生不畏虎着實可敬,但是得看時機,不必與他們起衝突。”
魏楚生不答話,眼睛裡的兇光卻並未斂去分毫。
不一會兒,又有人掀開簾子進來了,往每個人身上丟了一個白麪饅頭。他圍着衆人轉了一圈兒,極其粗魯、極其蹩腳地說道,“吃……你們吃……”
魏楚生的脾氣又上來了,恨恨地說道,“讀書人不吃嗟來之食。”
傅柏年與錢世忠還未有反應,蕭墨遲卻搶先說道,“何必與自己的肚子過不去呢?這肚子不填飽,就算是逃跑也跑不遠啊。”
魏楚生冷哼一聲,“賊人的食物,我絕不吃。”
蕭墨遲也不再勸說,彎下腰用嘴巴叼起饅頭,三下五除二便吃了個乾乾淨淨。
送饅頭的那人這時才掀開帳篷的簾子準備出去,蕭墨遲卻猛地高聲喚住了他,“兄臺,兄臺,有沒有水?這饅頭吃得有些噎着了。”
那人狐疑地轉過頭,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番蕭墨遲,不發一言地離開了。
蕭墨遲則小聲嘀咕着,“月氏人吃饅頭都不喝水嗎?”
傅柏年原還在擔心着這饅頭是否下了藥,一見蕭墨遲這般爽快,便也不再多想,依樣將饅頭吃了個乾乾淨淨。錢世忠略想了會兒,也將饅頭填進了腹中。
不一會兒,只餘下了魏楚生一人,堅決不碰那饅頭。
蕭墨遲眼巴巴地瞅着那饅頭,“魏兄當真不吃?”
魏楚生不發一言。
衆人昨日風吹雨淋了一天,後又被沙盜擄去趕了半夜的路,這會兒一個饅頭下了肚後,才緩過來一些。
錢世忠閉目養神,淡淡地說道,“你們這些讀書人,往往並不是被敵人殺死的,而是被自己的規矩給生生弄死的。”
魏楚生聞言,厲聲說道,“讀書人氣節最重要。”
錢世忠淡淡地接上話說道,“命最重要。”
魏楚生堅持道,“氣節。”
錢世忠不再理會他,潛心靜修。
過了一陣子,蕭墨遲又用胳膊肘艱難地捅了捅魏楚生,“魏兄當真不吃?”
魏楚生搖搖頭。他的臉色已經煞白煞白的了。
蕭墨遲忍不住吞嚥了一口口水,問道,“那不如給我吧。”
魏楚生愣了愣,隨後頗無奈地點點頭。
蕭墨遲喜上眉梢,忙問,“東哥,飽了沒?還吃嗎?”
東哥眉頭緊鎖,小小的人縮成一團,有氣無力地說道,“飽了,飽了……少爺,你胃口還真是好。”
蕭墨遲疑惑地看着東哥,“平日裡你可是三個饅頭的飯量,今天這才一個饅頭便飽了?”
東哥無力理會蕭墨遲,只當自己聽不見。
蕭墨遲費力地叼過饅頭後,正欲開吃,突然想起了什麼,便又停下了,問道,“傅參將和錢侍郎可還要再吃點?只是,只是這饅頭上已經沾上了蕭某的口水,兩位大人若是不嫌棄……”
傅柏年朗聲大笑,“你這人也真是怪好玩的……”
錢世忠則依舊閉目養神,也不回答。
蕭墨遲等上了一陣子後,見無人搭理他,便心滿意足地將魏楚生的饅頭又吃了個乾乾淨淨。
肚子裡終於不再唱空城計後,蕭墨遲心滿意足地打了個飽嗝。他好似閒聊般地問道,“傅參將,咱們什麼時候逃走啊?”
身邊的一圈人全都被他這隨意至極的問話給震驚到了,只是這蕭墨遲的話語間卻全然沒有緊張之感,就好像他所商量的不是逃跑之事,而是今兒個晚飯要吃些什麼這類無關緊要的話題一樣。
傅柏年回過神後,才緩緩地答道,“這裡距離堯曲城並不十分遠,若快馬加鞭,不出半日便可到了。只是,現在並不知道這羣沙盜的打算,所以一時間也難以判定該如何行事。”
許久不曾開口的錢世忠這時說道,“他們既然膽子這麼大,在堯曲城附近紮下了帳篷,只怕是想以我們的性命與小傅將軍交涉些什麼。”
傅柏年點點頭,“我也是如此想的,要不然這些人也不會還給我們食物了。我們直到此刻仍不見人影,將軍一定有所察覺了,說不定搜查的士兵此刻離得已經不遠了。”
錢世忠嘆口氣,“只怕這羣沙盜也已經派人去和小傅將軍交涉了。”
衆人全都沉默了。許久之後還是蕭墨遲朗聲說道,“強盜嘛,不過是要些錢財罷了,給他們便是了。破財消災嘛,這個道理也很好懂的。”
傅柏年無聲發笑。蕭墨遲這人也真是看不透,一會兒覺得他大智若愚,通透聰慧;但一轉念,卻又覺得這人單純得發傻,許多複雜的事情到了他這兒都似乎不值一提。
魏楚生這時冷笑着說道,“蕭兄也真是糊塗。我大慶豈可任這羣強盜予取予求?”
蕭墨遲歪着腦袋看着魏楚生,“要不然呢?”
魏楚生豪氣沖天,“既是異族歹人,必欲除之而後快。”
蕭墨遲聞言,吐了吐舌頭,“我打小最不喜歡舞刀弄槍了。”
魏楚生正欲再說些什麼的時候,東哥忽然打斷了他的話,說道,“給錢也好,打也好,咱們能活着才最重要。”
蕭墨遲點點頭,對東哥的話表示支持,爾後卻還是補充道,“打總得有人受傷,還是錢好,有錢能使鬼推磨嘛!”
魏楚生一聽這話,不由得諷刺道,“你當我大慶,人人都似蕭公子一樣,家財萬貫嗎?”
蕭墨遲臉上訕訕的,顧左右而言他道,“魏兄的臉色很不好呢!蕭某還是不該貪心吃了你的饅頭纔對。”
魏楚生閉上雙眼,不再看向蕭墨遲,“賊人的饅頭,吃了便吃了。我反正是不會吃的。”
蕭墨遲囁嚅着,最後只得無奈地搖搖頭。
衆人一直被捆着,也不知時辰。好容易又有人掀開帳簾進來了,依舊往每人的身上丟了一個饅頭。
蕭墨遲唸唸有詞道,“怕是中午了已經。只是,這饅頭沒有水又怎麼吃呢?”
話音剛落,這人從腰間取下水囊,從蕭墨遲開始每個人餵了些水。蕭墨遲咕嘟咕嘟喝了兩大口後,這才覺得嗓子裡冒的煙消停了。
魏楚生是最後一個。這人將水囊遞到魏楚生嘴邊的時候,魏楚生冷哼一聲轉過了頭。
錢世忠冷冷地看着他,強調道,“命最重要。”
魏楚生不理會他的忠告,一轉頭,狠狠地在這人的臉上啐了一口。
那人愣了愣,有棱有角的臉上頓時殺意四起。他蒲扇一般的手掌呼地一聲便落在了魏楚生的面頰之上。
魏楚生被扇得彎下了腰,若不是腰間有鐵鏈縛着,只怕已經坐不穩滾出去了。
魏楚生踉蹌着直起身子,吐出一口血水,朝着那人冷笑着。
蕭墨遲心急,忙勸道,“魏兄,魏兄,別衝動。”
那人一瞅魏楚生的眼神和表情,氣上心頭,水囊丟在一邊,左右開弓,扇得魏楚生整個人搖搖欲墜。
東哥在一旁光聽聲音便已經心驚肉跳了,心有餘悸地閉上了雙眼。
魏楚生的雙頰不一會兒便腫得老高,嘴角也沁出了血絲。那人終於滿意了,不明所以地嘟囔了一句後朝着魏楚生也啐了一口這才揚長而去。
蕭墨遲不忍心去看魏楚生,只嘆口氣說道,“魏兄這是何苦?”
魏楚生此時奄奄一息,氣若游絲,壓根兒說不出半句話來。
錢世忠則依舊閉目養神,很是淡然,緩緩但堅定地說道,“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