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頂毫不起眼的輕便小轎出了重華門便穩穩當當地停下來。武直牽着兩匹馬迎風而立,本是左顧右盼,一見轎子跪下便拜,“參見皇上。”
轎簾被掀起了,皇上一身常服走了出來,翻身上馬,“武統領快快請起。”言畢,皇上揚鞭西去。
武直只得匆匆起身,上馬緊追。這若是出了什麼差池,可不是他的項上人頭擔待得起的。
皇上今次出宮的去處他早已猜了個八九不離十,所以武直尾隨在皇上身後一路往抱月樓的方向狂奔時,心中見怪不怪。只是這縱馬狂奔了一通後,卻讓他萬分懷念鎮守邊疆的日子。京城裡的日子安逸得很,更不會時不時有人前來挑釁、騷擾,但是已經習慣了刀頭舔血生涯的他豈會喜歡這樣的安逸?這幾日,就連在夢中,他都能恍恍惚惚地嗅到塞外的粗獷味道。可一睜開眼,卻依舊是這無風無浪、繁花似錦的京城。他不甘心,卻又無能爲力,奈何他一身武藝,卻得隔三差五地陪着皇上或是公主悄悄出宮。這等差事直讓他有蹉跎人生的感覺,但卻都小心翼翼地應付着。
抱月樓到了,皇上利索地翻身下馬,順手把繮繩交到了武直的手中,一扭頭衝武直笑着點點頭才進去了。現如今的武直姑且能稱得上是他的近臣,但是他卻一直按兵不動,依舊只讓他擔任御林軍統領,每日裡巡視、護衛皇城,無法參與朝政。他心裡的算盤打得很清楚,倘若有一天大慶朝再也不需要傅家的時候,武直便是絕妙的頂替棋子。畢竟,傅家沒有了無妨,但是邊疆卻不能沒有人鎮守,到那時,武直會是最好的選擇。
傅家,傅容。
皇上不由自主地搖搖頭。在他登基之初,滿朝文武只有傅容一人才是他的近臣,他亦只信任傅容,決心剷除蕭家之前,傅容一直跟隨左右,出謀劃策,甚至與他同榻同食、同進同出。但是因爲蕭重的緣故,兩人就此分道揚鑣。從那之後,滿朝文武便只有臣服在他腳下的資格。他不再需要任何近臣。皇位之上的人最需要承受的便是孤獨,這一點,他勝出先帝不知幾何。即使是如今經常跟隨他左右的武直,不過也是個無法參與朝政的御林軍統領罷了。
皇上依舊低頭沉思着,眼尖的龜奴瞧見了他,滿臉堆笑地迎上前來,搓搓雙手,“傅公子,您來啦。”
皇上一擡頭,面上春風依舊。他撿了些碎銀子塞進了龜奴的手中,心安理得地享受着龜奴的感激,徑直往柳細細的房間去了。他是現如今唯一不必對對子便可以見到柳細細的賓客。
柳細細一見是他,面上驚喜萬分,忙吩咐侍女去取下外頭懸掛的大字,“讓他們不必再對對子了,今兒個只見傅公子。”
皇上微微一笑,“溫儀這般打扮倒也很嫵媚。”
柳細細聞言,身體輕輕地抖動了一下。從這個人以“霧鍍閨閣心”對出她的對子後,她已是死水的心竟泛起了微瀾。而他那一手狂傲狷介的行草更是讓她愛不釋手。及至見了面,久經風月的她竟不自覺地有了幾分小女兒的嬌羞之態。而這人旁若無人地喚她“溫儀”,更好似是給她下了蠱一樣,讓她無法自拔。
柳細細掩面輕笑,眼波瀲灩,“那傅公子更心宜哪一種呢?”
今兒個的柳細細梳了精緻的雙環髻,未簪首飾,只用緞帶束着,平添了幾分小女兒的嬌憨之態。小巧的臉龐上細細地敷上了脂粉,遠山一樣的眉亦勾畫得細緻入微,眉間用胭脂勾勒的花鈿卻又襯得她整個人都妖豔了幾分,那飽滿、晶瑩的紅脣更是誘得人心猿意馬。一身藕荷色的紗衣很襯她的膚色,而她玲瓏剔透的身線也顯露無餘。皇上看得過分認真,眼睛直了,呼吸也不由自主地粗重了起來。
柳細細見狀,一面帕子輕輕地丟到了皇上的身上,“傅公子。”
皇上回過神,背後沁出了微汗。他順手撿起帕子,並不拭汗,而是放在鼻端輕嗅着。他朝着柳細細笑得神態自若,“普天之下,怕也只有溫儀纔敢這麼打扮。”
柳細細眼波迴轉,仿若一潭幽幽的水,“這麼打扮,傅公子是不喜歡麼?”
皇上爽朗大笑,“這天下怕是找不到不喜歡溫儀姑娘的男人。”
柳細細聞言,低頭抿嘴微笑,神態輕盈。
這香閨裡,風光旖旎,佳人有心,郎也並非無意。只是,抱月樓天井裡滿滿當當的人卻鬧騰開了。
柳細細的侍女取下大字後,樓下有人便直着嗓子喊道,“今兒個未見宣佈對上的對子,怎的就取下了這幅大字呢?”
侍女邊卷大字,邊答道,“柳姑娘今兒個已有客人了。”
有人聞言,悻悻然地離開。有人卻不依,“這抱月樓可是說了,每日對出對子的便是柳姑娘的客人。可這今兒個對子還未對,柳姑娘哪來的客人?”
侍女自然不屑與這等人糾纏,依舊進房伺候在柳細細的左右,龜奴自會把這些人一一扭送出去。
不想這樓下的動靜卻久久未曾消停。
柳細細不爲所動,這樣的動靜自打她來了抱月樓也不是一回兩回了,所以依舊彈着琴、唱着小曲兒。
皇上卻一邊打着拍子,一邊漫不經心地問道,“樓下這是怎麼了?”
侍女束手站在柳細細的身後,老老實實地回答,“還不是爲了見柳姑娘一面又鬧騰起來了。”
皇上聞言,“爲見溫儀一面,這麼鬧騰倒也不過分。”
柳細細並不答話,皇上卻自言自語道,“只怕在下現在要被這樓下的人罵得死去活來。”他說得雖一本正經,臉上的笑意卻透着得意勁兒。
柳細細本是風塵中的女子,怎會瞧不出這人的心思,噗嗤一聲笑出來,琴也不彈了,小曲兒也不唱了,起身徑直坐到了皇上的身邊,藉着奉茶的姿勢,腰肢一軟,趁勢倒在了他的懷中。
皇上自然不會拒絕這等美人投懷送抱,雙臂緊緊地環住了柳細細酥軟的身體。一股幽幽的體香充盈着他的鼻腔,他似醉非醉地感慨道,“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
柳細細的雙臂順勢鉤住了皇上的脖子,傲人的雙峰有意無意地在皇上的胸前蹭來蹭去。皇上終於把持不住,蜻蜓點水地吻了吻柳細細的紅脣。
柳細細的舌尖輕輕地舔着嘴脣,追尋着皇上留下的印記,“那傅公子是願意風流而死,還是被樓下那些人咒罵至死呢?”
皇上低頭,額頭抵着柳細細的額頭,鼻尖輕輕地蹭着柳細細的鼻尖,“溫儀難道這都不明白?”
兩人情到濃處,不解風情的敲門聲卻急促地響起了。
柳細細並不起身,依舊賴在皇上的懷裡。侍女應門後,手上拿着一張摺疊整齊的字紙,立在原處,打不定主意是否該開口。
皇上見狀,開玩笑地問道,“可是有人罵我來了?”
侍女搖搖頭,“樓下有人不死心,依舊對了對子遞進來,只說讓柳姑娘看看便好。”
柳細細頭也不擡便說道,“丟掉便好。”
皇上卻起了興致,“不妨拿過來看看。”
柳細細哪會不依。兩人便一道看那對子。才展開了一些,柳細細便驚呼道,“又是這人,都一連來了好幾日了。”
皇上聞言,“你認識?”
柳細細搖搖頭,“不認識,也不曾見過。但是這人的字着實可笑,是以印象深刻。”
皇上再瞧了瞧那對子,對得勉強算得上工整,但是這字的確是貽笑大方。歪歪扭扭的娃娃字體實在是入不了他和柳細細的眼。
柳細細本欲從皇上的手中抽出字紙繼續纏綿,皇上卻把注意力全都轉移到了這對子的署名上。
“蕭墨遲?”皇上輕聲唸叨着。這名字好生熟悉。
柳細細詫異地說道,“公子認識這人?”
皇上搖搖頭,“可還有這人的對子?”
柳細細坐起身子,“有的,見了覺着好笑留了幾幅下來了。”侍女慣有眼力見兒,已經去裡間取來了。
皇上仔仔細細地看了起來,如出一轍的娃娃字體,有的對子上署上了全名,有的卻只留下了一個“蕭”字。
蕭?
皇上皺着眉頭。一直坐在窗前眼觀鼻、鼻觀心的武直這時突然打破沉默,“魚莊。”
皇上豁然開朗。他曾暗中囑咐武直去好好調查一番蕭氏魚莊,但是所獲頗少。在那爲數不多的消息中,其中有一條便是魚莊的少東家姓蕭名墨遲。雖說魚莊現在裡裡外外是古鏡川打理着,但他終究只是個管事兒的,魚莊還是在這蕭墨遲的名下。當然,還有如今分號遍佈全國各地的蕭氏錢莊,也都是蕭墨遲名下的財產。若說他比皇帝老子還要富有,真是一點兒都不過分。
皇上心思微動,扭過頭看了看依舊靜心打坐的武直,又看了看柳細細,思忖了半晌才說道,“溫儀可否幫我一個忙?”
柳細細知輕重,坐直了身子,“公子但說無妨。”莫說是幫他一個忙,怕是現在這人讓她去赴湯蹈火,她也會眉頭皺也不皺一下地便去了。
皇上晃了晃手中的對子,“可否見一見他?”
柳細細是個聰慧的女子,“公子想從他那兒知道些什麼?”
皇上搖搖頭,又點點頭,“溫儀只管把他叫進來,閒聊一番便可。我會在呆在裡間,這樣可好?”
柳細細點頭應允,把手中的對子遞給了侍女,“去吧。”
樓下的喧鬧依舊沒能平息。可一幫人見侍女拿着對子出了柳細細的房間便全都安靜了下來,屏息凝神地等着侍女宣佈今兒個的幸運兒。
“請蕭墨遲蕭公子移駕,我家姑娘有請。”
人羣中早已被擠得痛苦不堪的蕭墨遲一聽這話,兩眼放光,不自覺地伸長了脖子,整了整衣衫,昂首闊步地上了樓梯。
東哥緊跟在他的身後,一個勁兒地傻樂着。多虧少爺,竟讓他也能沾光見上傳說中的柳細細一面,真乃人生幸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