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家的大公子柳皓波定了湖州制筆世家高鬆嶽先生的長女爲妻。說來這也是一門極爲般配的婚事。柳裴元沒有嫡子,柳皓波是註定了要繼承家業的當家人。高家的小姐也是高鬆嶽先生的掌上明珠,母親唐氏,孃家也是江南書香門第之女。此姻親一成,柳家在江南的勢力將再次得到鞏固,所以這放定一事辦的很是熱鬧。
九月初六這日,柳雪濤全身上下煥然一新,雖然母孝未出,她還不能穿紅戴綠的十分鮮豔,但原本就不喜歡大紅色的她正好挑了一身藕紫色繡荷塘月色的衣裙。刺繡圖案是她自己畫了叫繡娘照着繡的,百褶裙上大朵大朵的淺紫色荷花和裙角上連成片的深深淺淺的碧綠葉子。
上身是一件藍色短襟的小襖,明麗的寶藍色錦緞,素面無刺繡,薄薄的一層絲綿,跟夾襖差不多厚,柳雪濤別出心裁的叫金匠打造了一片片小小的金鈿子,綠豆大小,梅花狀,一顆顆星星點點的釘在布料上,宛若深藍夜空中的點點繁星。領口衣襟都用紫色絨線滾邊,又用金線細細密密的鎖繡了兩條細密的柳葉邊。
這身衣裳無論是剪裁,刺繡圖案還是鑲邊滾邊都與當時婦人家的衣裳不同,穿在柳雪濤的身上很是襯出了她玲瓏的身段,行動處絲質裙裾輕輕飛揚又有些飄飄欲仙的樣子。
盧峻熙看見他的娘子換了衣裳從裡間走出來時,兩眼也有些發直。忍不住嘆道:“娘子啊娘子,你穿成這樣,我都不敢讓你出門了。”
柳雪濤輕笑,又低頭看看自己的衣衫,問道:“爲何?”
盧峻熙拿過旁邊丫頭手裡的茄紫色綿綾披風裹住柳雪濤,附在她耳邊悄聲笑道:“你若不是已經梳成了婦人髮式,恐怕你們家那些三姑六婆的都爭着給你說婆家呢。”
柳雪濤哧的一聲笑了,推開盧峻熙說道:“放心吧,我如今都有了你的孩兒了,還能跟誰跑了不成?”
“唔——幸好你還記得我們的孩兒。”盧峻熙又伸手攬住她的腰,另一隻手放在她的小腹上摸了摸,又嘆了口氣,說道:“也不知道我兒何時才能讓我這當父親的感覺到他的存在。”
“你這人,天天唸叨,也不嫌煩。”柳雪濤無奈的瞥了一臉期待的少年一眼,心想老孃上輩子都沒受過這種罪,真不敢想象過些日子肚子大起來是什麼醜樣子——據說,孕婦臉上還要長妊娠斑,肚皮被撐開也會出現妊娠紋,想想這些柳雪濤晚上連覺都睡不好。真是鬱悶的很啊……
柳家世代經商,到柳裴元這一代已經把生意做到極大。大江南北甚至海外都有生意來往。所以紹雲縣祖宅這片宅子經過柳裴元的一再翻新修整擴建,已經頗具規模。
若要數點紹雲縣這幾家大戶人家的宅院規模,恐怕柳家數第二沒人敢稱第一的。只柳裴元在柳家大院東北角上圈的那片空地修改的花園子,便有盧家後花園的三倍大小。
柳雪濤出嫁前便在花園子裡住着,閨房設在臨水的一處院落,因裡面種了兩株西府海棠,所以院子的匾額是‘玉棠園’。此時已經是九月時節,海棠樹上早就沒有了海棠花,只有殷紅的海棠果累累的掛滿了枝頭,別有一種喜悅祥和的氣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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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裴元寵愛女兒是紹雲縣出了名的,今兒盧峻熙陪着柳雪濤回孃家,柳裴元早就提前幾天命人把玉棠園收拾出來,因剛聽去接女兒的婆子回來說大小姐已經懷有兩個月的身孕正被姑爺千般萬般小心翼翼的守着不許出門,若不是老爺再三吩咐一定要在這日接小姐回來玩一日,姑爺是絕不準大小姐出門的。
他更是越發的喜歡,可以說比兒子定親還高興,又叫安氏親自來玉棠園查看了一番,從起坐,休息,到換衣服吃茶歇午覺等事情上,一一都叮囑了一遍,不許有任何紕漏。
惹得柳家的下人都私下裡說笑,說大小姐回孃家比貴妃娘娘省親還隆重,竟是萬千小心着的。
柳雪濤的馬車到了柳家的大門口,管家方孝耘親自在門口等着,見了自家大小姐的馬車停下來便匆忙上前去,隔着馬車的簾子請安道:“奴才給姑奶奶請安,老爺吩咐了,姑奶奶身子多有不便,馬車直接進大院從東路直接進園子,到園子門口再請姑奶奶下豐。”
盧峻熙聽了這話心裡暗暗地得意,想着岳父大人果然疼女兒,都不讓女兒在門口下車,哎!親爹親媽就是不一樣啊。
柳雪濤便擡手挑了車一側的簾子,看了看外邊的方孝耘和他身後整齊的小廝,笑道:“有勞管家了。父親在哪一處安坐?我回家來自然是先給父親請安,再去園子裡。”
方孝耘笑道:“老爺在姑奶奶的玉棠園等着呢,吃了早飯便過去了。”
柳雪濤這次真的很意外了。柳皓波定親,家裡定然有許多親戚來,這老爺子一大早的去女兒出嫁前的閨房做什麼?真是的。
廢話不說,柳雪濤的馬車果然直接進了大門,沿着大院東面的穿堂角道一直走到東北角上的花園子門口方纔停下。盧峻熙這回真是沾了柳雪濤的便宜了,若是他一個人來,恐怕大門口就得下馬了。
盧峻熙先下了車,後又扶着柳雪濤慢慢的下車,園子門口的下人忙上來給柳雪濤行禮,口稱‘姑奶奶’然後便齊刷刷的拜了下去,“奴才俐古奶奶姑爺請安。”
柳雪濤忙叫他們起來,盧峻熙又吩咐跟隨着來的盧之孝家的拿紅包賞人。
進了花園子的門,迎面是一座湖山石堆砌的假山,據說一塊普通的湖山石便價值連城,不知道這小山一樣的一堆應該值多少錢。盧峻熙這是第一次進柳家的花園子,進門便被這座假山給震了一下,心想柳家的家業真不是盧家可比的。怪不得當初母親說什麼也要求了雪濤給自己做媳婦兒。如果盧家那些傢伙們爲難自己,柳家的確是自己一座堅硬的靠山。
盧峻熙一路走一路想,牽着柳雪濤的手隨着下人往裡走了一段路,又跨過了一座小巧的拱橋,便看見一個四十多歲的女子穿着一身品月色的衣裙站在一堆丫頭中間等在一座粉白牆紅漆門的臺階下,望着這邊微微的笑着。看見柳雪濤一行人走過了橋,便趕着往前迎了十幾步。
柳雪濤上前輕輕一福,含笑叫了聲:“姨娘。”然後又對盧峻熙說道,“這是安姨娘。”
盧峻熙立刻明白這是柳明澈的娘,自然不敢怠慢,忙躬身行禮,叫了一聲:“姨娘。”
安氏忙彎腰虛扶了一下,笑道“不敢當不敢當。老爺在裡面等着呢,大小姐和姑爺隨妾身來。”
柳雪濤點頭,上前挽住安氏的胳膊,靠在她身上十分親暱的笑問:“姨娘,這些日子您身上可好?二哥可有書信來?”
“我好着呢,你二哥哥哪有書信給我?縱有書信,必然先送到你那裡去的。你們兄妹之間何時疏遠過?”因由細細的看了看柳雪濤的臉色,然後目光一垂又在她小腹上一掃,輕聲笑道:“大小姐如今有了身孕,不比從前了。那些調皮的性子可要收斂了。”
柳雪濤便靠在她身上撒嬌的搖了搖她的胳膊,低聲叫了一聲“姨娘——”
安氏便呵呵的笑起來,又擡手點了點柳雪濤的鼻子,引得旁邊的丫頭婆子都跟着笑起來。一個個的打趣着柳雪濤,說她嫁了人比之前更會纏人了,也不知道姑爺怎麼受的了她之類的話。
盧峻熙走在一羣女人之間有些小尷尬,只好略放慢了些腳步,藉着欣賞周圍的山石花木,裝作沒聽見那些人的說笑而已。
玉棠園極大,裡面種了多種花木。此時秋天,柳裴元便叫人沿着院子裡中間的過道擺了兩溜盆栽的菊花。因柳雪濤不喜歡黃色,所以菊花都是深淺不一的紫色。絲絲縷縷或迎風怒放或含苞待放,千姿百態分外妖嬈。
衆人一進院門,便已經有丫頭跑着進去報信。
待柳雪濤和安氏行至院子中間時,柳裴元已經坐不住了。帶着丫頭從裡面走了出來,站在廊檐下看着自己的女兒和安氏說笑着走過來,臉上的微笑比秋日的陽光還燦爛。
行至廊檐下,柳雪濤和盧峻熙雙雙給柳裴元拜下去。柳雪濤甜甜的說了聲:“女兒給爹爹請安。”人剛彎下腰便被柳裴元一把拉住了。
“罷了罷了,你有身子的人了,還拜什麼。”柳裴元拉着女兒又對盧峻熙這個女婿說道:“峻熙,你也起來吧。你們坐了一路的車必然顛簸壞了,咱們還是進去坐下說話。”
盧峻熙忙陪笑道:“謝岳父。車裡放了厚厚的墊子,顛簸麼,還不算太厲害。”
“嗯,我們雪濤如今不同,還是小心些好。哎呀——明年四五月裡,我就要當外公了呀!”柳裴元美滋滋的笑着,拉着女兒往屋裡走,一邊又關心的問,“女兒啊,你出嫁這麼久了,今兒可是第一次回門啊。若不是你哥哥放定的事情,爹我還盼不到你回來呢。”
“爹……”柳雪濤撅着嘴巴斜了盧峻熙一眼,開始告刁狀,“我好早就想回來呀,可峻熙不許我出門。這些日子更是過分連屋門都不許出了。”
盧峻熙的臉都要綠了,心想自從知道你懷孕到現在,不過十來天的功夫。之前我哪有不許你出門?你莊子上都跑遍了,我攔得住你嗎?
可是,這會兒當着人家老爹的面,盧峻熙不敢多言。就這會兒柳裴元看他女兒的樣子,估計誰敢說他女兒半個不字兒,他立刻能把人給轟出去。盧峻熙心想我還是別跟老丈人硬碰硬了。大不了我啥都不說總可以了吧?
柳裴元聽了女兒的話,心中自然升起一股不快之意,不過他回頭看了看盧峻熙低着頭一副小媳婦的樣子,也不好說什麼。邊上的安氏聽了這話立刻就笑了,勸道:“老爺可別把大小姐的話當真。她這會兒懷着身孕,姑爺不許她四處走動也是對的。老爺沒聽說大小姐是因爲下雨天走路崴了腳,才被白家的三爺診出了喜脈?這事兒多玄哪。幸好老天保估,小姐沒事兒。不然的話,姑爺都要心疼死了。”
盧峻熙感激的看了一眼安氏,心裡暗暗地說道,老天有眼,總算有個說公道話的了。安姨娘,好,我記住你了。以後逢年過節我都打發人來給您老送禮。
說話間衆人已經進屋,依次落座。也都獻茶時,柳裴元方點頭笑道:“說的不錯。乖女兒,這可不是你任性的時候。峻熙啊,你要時刻注意雪濤的安全啊。她這性子——哎,我還真是不放心。這麼大個人了,當家理事殺伐決斷都不在話下,怎麼還跟個孩子似的下雨天還出去亂跑。”
此言一出,盧峻熙更不敢多說話了。當時柳雪濤跑還不是因爲他鬧得?
不過這回柳雪濤卻沒有告狀,想來那些事兒她也不好意思跟她老爹說。
於是,柳雪濤悶聲答應着,盧峻熙卻暗笑着點頭。衆人都接了丫頭端上來的茶慢慢的品着。柳雪濤則暗暗地打量着這間雅緻的屋子。這屋子裡從古董珍玩屏風字畫到傢俱用品紗簾絲幔無不精巧細緻,連着吃茶用的茶具都是上等的紫砂茶具。可見柳雪濤出嫁前尚爲閨閣女兒時是何等的幸福嬌貴。
片刻功夫,外邊有人回了一聲:二夫人到!
別人尤可,柳雪清和盧峻熙還在椅子上坐着,安氏卻不得不從椅子上站起來。
方氏帶着丫頭進來,先給柳裴元請安,安氏便上前含笑叫了一聲:姐姐。
柳雪濤方緩緩地站起來,微笑着叫了一聲:二孃。盧峻熙也只好隨着柳雪濤站起來,對着方氏微微低頭。
方氏便含笑上前,拉着柳雪濤的手說道:“日盼夜盼,終於把大小姐給盼回來了。姑爺也真是的,如今都在一個城裡住着,都不許咱們大小姐回孃家來住幾天。”說完,方氏又嗔怪的笑着瞥了盧峻熙一眼。
盧峻熙知道方氏的身份,雖然還是妾室,卻以主母的身份主理中饋。比不得安氏,依然只是個妾室。
所以他對她的說笑也只是回以淡淡的微笑,並不多說一個字。
柳裴元輕聲咳嗽了一下,打斷了方氏同柳雪濤的寒暄,因淡淡的問道:“前面都來了什麼客人?”
方氏忙轉身回道:“族中的幾位體面的爺都來了。前面坐着由大少爺陪着吃茶說話兒呢。因爲聽見大小姐來了,爺們都說要請姑爺到前面去坐坐。所以妾身便過來請老爺的示下。”
盧峻熙聽了這話有些臉紅。
的確,作爲柳家的女婿,進門後他是應該由柳家的爺們陪着說話吃茶的,很不應該坐在這裡聽一羣娘們兒說笑。可他又不得不先來給岳父大人請安。誰知道岳父居然不跟那些爺們兒在一處,居然躲在他女兒的閨房裡單獨等着他那寶貝女兒?
不過,這種事情發生在柳裴元身上,卻沒有人敢指責他的不妥之處。一來盧峻熙作爲女婿是不敢說老丈人什麼話的。二來在柳家,全族上下都知道柳裴元寵女兒沒邊沒沿兒,因爲這柳雪濤出生後不久,夏侯夫人便因月子沒養好一病不起以至喪命,所以這柳雪濤便是他心尖上的肉兒,誰也碰不得的。
如今他寶貝女兒有了身孕,又是出嫁後頭一次回門,此時誰敢勸柳裴元在前面陪客不許跟他女兒說話去?這不等於去擄老虎鬚麼?
不過,柳裴元寵女兒,卻不寵女婿,聽了方氏的話立刻點頭說道:“峻熙啊,你去吧。前面有你大哥陪着呢,你也跟族裡的叔叔伯伯們說說話兒。”
盧峻熙便聽話的站起來,應了一聲:“是。”然後又瞥了一眼柳雪濤,用眼神叮囑她:一定要小心了,可別調皮使性子不聽話,鬧出故事來。回家可饒不了你……
柳雪濤有恃無恐的瞪了他一眼,又大模大樣的回頭去吃茶。根本不理他這茬。
柳裴元心裡偷偷地樂,嘴上卻安慰着盧峻熙:“你只管去,雪濤這兒有人盯着呢。我柳裴元疼女兒出了名的,你又不是不知道。難道我還不如你不成?”
盧峻熙忙回了個:“不敢,小婿告退。”便乖乖的走了。
柳雪濤自然沒有忽視他臉上的黑線,不過她這下真是得意了一回——老孃有靠山了,看你還能把我怎麼樣?
盧峻熙出去了,柳裴元自然也不能一直坐在這裡和自家女兒說話。便吃了半杯茶,又說了幾句閒話,方叮囑安氏道:“今兒外邊的事情都不與你相干,你只管照顧好了雪濤一個人。”
安氏忙福身答應着:“老爺放心,妾身保證大小姐安安穩穩的。”
柳裴元又叮囑了柳雪濤幾句話,說道:“好生歇着,一會兒你姑姑來了,我再叫人過來跟你說。她老跟我念叨你都念叨了幾十遍了。這回我叫你回來的也有她的緣故。”
柳雪濤忙答應着,和安氏一起送柳裴元和方氏出門,看着他們走遠了方回了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