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靜謐。
雖已立秋,卻分毫看不出夏天要翩然離開的跡象,白天依然炎熱。
西天邊,掛着孤獨的斜陽,將近崦嵫。晚風輕拂,撩撥人的思緒,如同一首優美的黃昏小詩。
蕭雲並沒有離開寧大,反而走出了生活區,穿過馬路,進入教學區,一路走,一路抽菸。
即將沉淪於黑暗夜色中的寧大校園有着一種“花明月黯籠輕霧”的妙境,分外朦朧,分外神秘,分外妖嬈,分外魅惑,會讓人迷戀,也會讓人迷失。可蕭雲卻好像對這樣的人間美景毫不上心,漫無目的地轉悠着,基本上屬於囫圇吞棗,很少會有駐足停留的時候,倒是指間靜靜燃燒的那根菸顯得更爲地位顯著一些,時不時就抽一口,煙霧繚繞。
直到在一片黃花叢前,他才停下了腳步。
在花叢那頭,一條小河悄無聲息流淌而過,由於日落西山,顏色已變成墨綠色。一艘早已棄用的烏篷船停在了岸邊,增添了幾分雅緻,昇華了幾分詩意,飄飄搖搖,晃晃蕩蕩,在清清淺淺的河裡輕柔起伏。蕭雲站着抽了最後幾口煙,扔掉菸頭,踩熄,然後跨過花叢,在岸邊的一棵柳樹旁蹲下,眺望着矗立在河對岸的一間斑駁老屋。
這裡是他與仙子初次邂逅的地方。
“我一開始還以爲我認錯人了,沒想到還真是你啊。”一把猶如天籟的女聲在身後響起。
蕭雲回頭望去,錯愕不已,竟是半個月未曾謀面的沐小青,正揹着小手,微笑站在黃花叢前。
此情此景,令人驟然間就想起了韋莊在《菩薩蠻》裡的一句美詞:壚邊人似月,皓腕凝霜雪。
有的時候,就是這樣,你日夜思念某人,可是當思念的人出現在眼前,你卻會安之若素。
“真巧。”蕭雲騰地站起身來。
“不介意我走過去吧?”沐小青微笑道,眨了眨眸子。
“無限歡迎。”蕭雲作了一個請的姿勢,然後走前幾步,伸出手準備去接她。
沐小青一愣,猶豫了幾秒鐘,才顫顫巍巍將手遞過去,任由那隻寬厚大手握着,跨過花叢。
夕陽雖隕落,天仍未黑。
“你怎麼會在這裡出現的?”沐小青好奇問道,歪着腦袋,一頭瀑布長髮傾瀉而下。
“送我妹妹入學,偶然發現今天的黃昏挺美,閒着沒事,就逛一下校園。”蕭雲又蹲了下去。
“你妹妹?”沐小青一怔,托起腮幫,倏然反應過來,“就是你之前跟我提過的子衿吧?”
蕭雲點點頭。
“嗯,改天得找個時間去認識一下她,見見她傳說中的廬山真面。”沐小青聳聳鼻子。
蕭雲笑而不語。
“一個人逛校園,不覺得孤單嗎?”沐小青笑嘻嘻道。
“挺好的,想看哪看哪,想快就快,想慢就慢,走得自在。”蕭雲微笑道。
“切,我就不大喜歡在黃昏的時候一個人走動,或者說不敢。知道嗎?日本人喜歡把黃昏前的這段時間叫做‘逢魔時刻’,他們篤信這是一個被詛咒了的時間,所有的邪魅和幽魂都會在這時候出現在天空中,而單獨行走在路上的人,就會被迷惑而失去靈魂。是不是聽上去就覺得毛骨悚然,不寒而慄?”沐小青眨了眨眼睛。
“幸好我不是島國人。”蕭雲拍拍胸脯,故意作出一副擔驚受怕的模樣。
沐小青白了他一眼,然後卸下了那份高貴清雅的氣質,學他,不顧形象地蹲了下來。
蕭雲下意識側頭,那抹微笑溫柔醉人,輕聲道:“半個月杳無音訊,我還以爲你失蹤了。”
“我只是有些事情想不通,放不下,暫時逃避一下外界而已。”沐小青淡然道,眺望遠方。
“去哪了?”蕭雲問道。
“西山寺。”沐小青平靜道。
“啊?”蕭雲皺起了眉頭。
“如果你下次想去,我可以作導遊了。”沐小青莞爾道。
“好。”蕭雲沒有推諉,拾起地上一塊小石,扔下了河,問道,“現在想通,放下了?”
“哪有那麼容易?”沐小青苦笑搖頭。
“爲什麼?”蕭雲不解道。
“綠水本無憂,因風皺面;青山原不老,爲雪白頭。人選擇逃避,總有原因的。”沐小青道。
“究竟啥事?”蕭雲好奇問道。
“我渴望着,有人能意外闖進我的生活,然後有意停留在我的生命中。”沐小青凝視着他。
蕭雲怔住。
“其實我一直很好奇,之前你千方百計接近我,有幾分是出於男人本能的征服欲,有幾分是緣於我還勉強支撐得起門面的模樣,有幾分是因爲我身後的家庭背景,剩下幾分是真正發自肺腑喜歡我的內在?能告訴我嗎?”沐小青歪着腦袋,拋出了一個擺在任何男人面前都棘手頭疼的難題。
蕭雲沉默。
“無話可說?”沐小青挑眉問道。
蕭雲望了一眼她,低頭冥想,還明目張膽地掏出了一根菸,吞雲吐霧而起。
“當我沒問。”沐小青平靜道,悄不可聞地輕輕嘆息,恢復了往昔清冷孤高的狀態。
蕭雲將無言進行到底,直到足足抽完了一根菸,將菸頭以一道完美弧線彈下小河後,纔開口道:“記得在頤和高爾夫第一眼見到你,給我的強烈印象是,像住在月亮廣寒宮裡的嫦娥,高不可攀,在你面前,彷彿任何男人都只是一隻匍匐在你腳下的小螞蟻,需要仰望你。這種情況下,說沒有徵服欲,那是騙人的,不過不多,一分吧。至於你的家世,明擺在那裡,顯赫耀眼,誰知道了不蠢蠢欲動?我是一個凡夫俗子,也會想背靠大樹好乘涼,也會想鯉魚躍龍門脫胎換骨,當然會貪圖你深不可測的背景,佔去三分。覬覦你的模樣,還用多說什麼嗎?你的漂亮無疑是出類拔萃的,如果哪個男人不怦然心動,誰就是白癡,幸好我還正常,垂涎美色,三分吧,只多不少。剩下的三分,不爲別的,就因爲你是沐小青。無論是你爲了古城的事而遷怒於我,還是我受傷後的體貼入微,都讓我認識了一個從不瞭解的你,愛憎分明,外冷內熱,以及骨子裡的善良與聰慧。話說到這了,不妨再講個小秘密你聽,其實,我最初想接近你,僅僅是因爲你叫小青。很奇怪吧?我幾個月前在一個酒吧做過侍應生,有個同事也叫小青,可惜陰差陽錯,三個月前她去世了。所以,當聽到你叫小青時,就像一道閃電觸過我心頭,不由自主地就想接近你。”
沐小青剛想悄悄微笑一下,卻條件反射地板起了臉,撅嘴道:“哼,原來我是件替代品。”
蕭雲摸了摸鼻子。
“天終於黑了。”沐小青擡頭,有些失落道,慢慢站起身來,伸了個小懶腰。
“不喜歡天黑?”蕭雲也站了起來。
“嗯,我是一朵向日葵,只嚮往陽光的。”沐小青淺笑嫣然。
“那咱趕緊回去吧。”蕭雲輕聲道。
“不用了,因爲我已經找到黑暗中的陽光,就是你,蕭雲。”沐小青凝視着他,脈脈含情。
蕭雲一怔,繼而扯起一個苦笑,然後又點燃第二根菸,吐出煙霧,輕聲道:“別傻了。”
“我就傻,怎麼樣?”沐小青揚着頭挑釁道,精緻臉蛋寫滿了執着。
“你是一個高高在上的公主,隨時都可能會轉身離開,這輩子再也見不到人。而我呢,一個即將成爲人夫的平凡男人,沒有家世背景來孕育我的跋扈資本,也沒有優越學習來培養我的正統修養,就連我自己也不知道我自己是誰,門不當戶不對的,談什麼愛情?”蕭雲輕笑道,他的臉上永遠沒有大悲大慟、大驚大喜,那份淡定、那份從容很能打動一個人的心,尤其是女人。
“浮生若夢,爲情幾何?”沐小青咬着嘴脣,一字一句道。
蕭雲皺眉,轉頭靜靜注視着她,突然扔掉菸頭,毫無徵兆地將她輕輕抱住,也不說話。
越抱越緊。
沐小青沒有掙脫,反而輕輕環住了蕭雲的腰,臉頰緋紅,如一樹傲雪寒梅,媚態悄然。
此刻無聲勝有聲。
十分鐘後,沐小青義無反顧地推開了蕭雲,沒有半點留戀,微笑道:“好了,我傻夠了。”
蕭雲似乎早有準備,淡然而笑。
“蕭雲,你想笑就大聲笑出來,別在那裝得好像心安理得鎮定自若似的。是,沒錯,本小姐是喜歡上你了,但在兩分鐘前,本小姐決定與你劃清界線,只是純粹的朋友關係。連南宮青城這樣驚世駭俗的完美男人我都可以撒手不要,就你這個只顧着佔我便宜的井底之蛙,妄想着吃上天鵝肉的癩蛤蟆,我還會忘不掉?棄如草芥。”沐小青撇撇嘴道,小臉笑容燦爛得像朵沐浴陽光的向日葵。
“我深以爲然。”蕭雲大笑一聲。
沐小青白了他一眼,然後從隨身帶的提包裡找出一塊玉石,遞給他,輕聲道:“這是土耳其的藍眼睛,也叫‘美杜莎之眼’,我爸出差帶回來的,送你了,但別誤會,只是感謝你對古城區作出的貢獻而已。這塊玉石很有來頭的,美杜莎是希臘神話中的女妖,傳說她能將任何直視她眼睛的人變成石像,而土耳其人對藍眼睛的追崇,源於他們相信‘邪惡之眼’的窺看,隱藏在幽暗處的邪眼會給人帶來厄運,而美杜莎之眼就是照妖鏡,抵擋和反射邪眼侵擾。我希望它能夠爲你帶來好運,驅兇辟邪。”
“謝謝。”蕭雲嘴角弧度飄逸出塵。
“傻樣。”沐小青輕哼一聲,望了望顏色逐漸變深的天空,輕聲道,“走吧,天黑了。”
“嗯。”蕭雲點點頭。
兩人踮着腳跨出黃花叢,然後沿着路燈昏暗的校道,慢慢走出去,一路沉默,低頭無言。
地上那兩道人影,明明漸行漸近,但卻在一剎那間,像磁鐵的同性相斥一般,驟然分開。
校園門口,大牌坊下。
“還沒吃飯吧?不如去飯堂吃,我請客。”沐小青歪着腦袋笑道。
“我約了人,改天吧。”蕭雲微笑道,第三根菸已經夾在指間了,還差點燃這道工序。
“切,不識擡舉。”沐小青咬牙切齒,然後揮揮手,輕聲道,“那我不理你了,下次見。”
“好。”蕭雲點點頭。
“蕭雲!”
沐小青剛轉身,就聽到一把陌生的女聲響起,難道是他妹妹許子衿?她立即轉身。
一個大約二十五歲的女人,齊肩短髮,帆布鞋,牛仔褲,寬鬆棉質t恤,清純得摧枯拉朽。
並不是許丫頭,蕭雲跟沐小青的反應一樣,也頗爲意外,甚至驚訝,沒想到會在這裡遇到她。
夏洛書。
而她還牽着一個男人的手,蕭雲認識,且永生難忘,在雨花臺看守所見過,沈獨行。
“我一開始還以爲我認錯人了,沒想到還真是你啊。”夏洛書有些時間沒見他了,略微興奮。
蕭雲一愣,這句話怎麼這麼熟悉?想了幾秒,才記起沐小青剛纔講過,笑道:“真巧。”
“給你介紹一下,這是我男朋友,沈獨行。”夏洛書嫣然一笑,語氣中絲毫不掩飾那股幸福。
“幸會。”沈獨行儒雅而大方,率先伸出手去。
“再會。”蕭雲伸出手,淺握輒止,似乎沈獨行的手髒得已經一個月沒洗了,極沒禮貌。
“是不是沒上過學的人,都是這樣不懂得禮儀?”沈獨行輕輕笑了笑,沒有一點慍怒。
“如果我上過學,就不只是嘴上說說,而是動手了。”蕭雲微笑道,掏出打火機,點燃了煙。
“哦?”沈獨行疑惑道。
“沒聽過‘知識分子最反動’這句話?”蕭雲緩緩吐了一個菸圈,黑亮眼眸愈發的清靈乾淨。
“聽過,但從你嘴裡說出來,我總覺得有點羨慕成恨的味道。”沈獨行並沒認輸,淡淡反擊。
兩個女人異曲同工的表情,吃驚,錯愕,不解,默默看着兩個大男人硝煙瀰漫的脣槍舌戰。
“我是沒上過學,不知沈公子是哪個名牌大學畢業的?”蕭雲夾着煙,讓其靜靜燃燒。
“不算有名,上海交大。”沈獨行謙虛而內斂。
“不錯,前領導人的母校,有點龍氣。”蕭雲又抽了一口煙。
“過獎。”沈獨行的笑容掩藏不住內心的那一絲得意。
“從名校出來的高材生,想必價值觀應該很健全,那我能問個問題嗎?”蕭雲笑着問道。
“可以。”沈獨行聳聳肩道。
“金錢與智慧,二選一,你會選哪樣?”蕭雲微微一笑。
“當然是智慧。”沈獨行不假思索道。
“嗯,我能理解,人們通常都會選擇自己缺少的東西。”蕭雲一副心照不宣的欠扁模樣。
沈獨行瞳孔倏然一睜,尚能保持冷靜的臉龐逐漸猙獰起來,嘴角不期然掛起了一瞥冷笑。
夏洛書不知道自己的男友與自己頗爲尊敬蕭雲有過什麼過節,這樣勾心鬥角,在一旁很尷尬。
而沐小青則旁若無人地偷笑而起。
正當沈獨行想開口反戈一擊時,後面卻傳來了一把聲音,很渾厚,喊了句:“蕭老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