潭水深深,瀑布飛逝。
三千尺潭位於草廬後山的山腳下,水潭頗大,有一條小小的瀑布從山上落入潭中。山上瀑布萬練穿空,崩玉飛珠;山下水潭幽寂深邃,暗流起伏。興許是因爲冷的緣故,潭面飄渺着一層薄薄的白氣,如仙境般。
三千尺潭的名字是清朝時的一位秀才取的。這位秀才住在大山外的一個村落,小時淘氣,經常與夥伴進山遊玩,常流連於此處。成年後爲了考取一功半名,便在三千尺潭旁結廬而居,每日在此與山爲伴,與水爲鄰,深讀聖賢書。
一日暴雨過後,山上洪水傾瀉入潭,氣勢雄偉壯觀,如同千軍萬馬呼嘯而下,秀才大爲驚歎,脫口吟出李白一句名詩:飛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銀河落九天。後來,秀才考取功名、衣錦還鄉之時,鄉民們爲了稱頌他爲家鄉贏得的莫大榮譽,故將此潭命名爲:三千尺潭。
潭影空人心。
三千尺潭旁邊的雪地上有三個人,一個老人拄着龍頭柺杖,一個老人坐在輪椅上,還有一個長得極漂亮的小男孩畢恭畢敬地站在他倆跟前。三人不遠處還有幾個警衛,穿着厚厚的軍大衣,警惕地望向四周。
燕老揚了揚枯老的手掌,看向小蕭雲道:“孩子,今天就先教你梅花拳。”
小蕭雲一臉興奮,搖着兩隻小胳膊,笑道:“太好了。”
燕老輕聲道:“梅花拳歷史悠久,極負盛名,知道清末的義和團運動吧?”
小蕭雲點點頭,恭敬道:“知道,媽媽跟我講過。”
燕老嗯了一聲,繼續道:“義和團剛起義的時候叫義和拳,義和拳就是梅花拳的別稱,義和團首領趙三多是梅花拳的傳人。梅花拳是用梅花的五個梅瓣象徵着五個基本拳勢——大勢、順勢、拗勢、小勢、敗勢,故也稱五勢梅花拳。”
小蕭雲似懂非懂地點着頭,忽然想起了什麼,問道:“燕老,爲什麼要叫這五勢啊?”
燕老枯枝般的手指輕輕叩着大腿,緩緩道:“五勢梅花拳起源於一個古老的傳說。古佛法王老祖分定天地之後,無極生太極,太極生兩儀,兩儀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宇宙萬物定五行,五行的生剋制化,維持天、地、人三才的平衡之時,差遣五方佛祖各管一方。”
燕老頓了頓,繼續道:“五方佛排定五方。古佛世尊爲了渡化衆生,在世間開展文武大道,按五行之法,命五方佛祖創下了梅花五勢拳法。五方佛各創一勢。太素佛居西方,創下大勢;太乙佛居北方,創下順勢;太始佛居東方,創下拗勢;太初佛居南方,創下小勢;太極佛居中方,創下敗勢。五勢即有各勢的獨立性,自成一套法理;又有生剋制化整體理法。其理法奧妙無窮。”
拳滲玄機,悟透不易。
老爺子右手緊握柺杖龍頭,在一旁插科打諢道:“小七,這五勢具體的奧妙呆會兒你聽着拳譜自己去領悟,俗話說‘師傅領進門,修行靠個人’,自己好好想想。”
小蕭雲肅然點頭,聆聽思索着燕老的每一句話。
他有着非同一般的領悟能力,這讓他學什麼都易上三分。
燕老拿起剛纔在路上撿的一根枯枝,在雪地上一邊畫着一邊道:“梅花拳深受佛道儒三家的影響,這五勢就是以道家的陰陽五行學說爲理論指導的;又根據佛家禪宗靜守合一之理,在五勢靜中求空無,迴歸虛而又合於實;受儒家的‘尊師重道’、‘仁者對之仁也’的影響,積極對待生命。”
燕老在雪地上畫了幾個符號,指着符號對小蕭雲道:“五勢求靜,從中以生化出氣,講六合,即手與腳合、膝與肘合、肩與胯合,心與意合、氣與力合,在此基礎上再練習練精化氣,練氣化神,練神還虛,五氣朝源,諸法無形,諸勢無象,諸象又均合於法度。這樣打出的梅花拳才能招無空去,藝無空回,進退騰挪,瀟灑自如。”
小蕭雲一邊思忖着,一邊比劃着,稚嫩的少年臉龐凝滿冷峻的執着與專注,彷彿與這個外界徹底隔絕一般。
燕老凝視着全神貫注的小男孩,浮起一個欣慰的微笑,他似乎只有在看着小男孩的時候纔會隱去其中的孤獨,輕聲道:“開始吧。”
“是。”
於是,在這片冰天雪地中,一個只有八歲的小男孩赤裸着上身,揮拳舞步,現學苦練,丁是丁,卯是卯,一招一式絲毫不含糊,地上的雪花也被濺起不少,形成一陣雪霧,遠遠望去,美不可言。
雪地空曠寂野,小男孩揮拳呼喝之聲勢如奔雷,迴盪于山中。
只是時不時地響起一把尖銳的老人聲音,有些恐怖駭人:
“一枝動則萬葉不寧,一心散則萬慮皆空。全身放鬆,鬆而不懈,安神靜氣,外靜而內動,排除雜念,意守丹田。再來!”
“步法要穩,梅花拳的步法爲八方步,又名羣步,有大八方、中八方、小八方之分,你看你走的這個步,簡直就是死步。再來!”
“走好八方步,必須要看敵何方來,然後以何方應之。小八方落三點,中八方落五點,大八方爲亂點。八方步可進可退,可攻可守,動若鵠鷹撲兔,靜如處女守身,腳隨手出,步裡藏拳。再來!”
“不行,步法不穩,拳法無力,速度慢如蝸牛。再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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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丁·伊登》:一個人只要有意志力,就能超越他的環境。
小蕭雲剛來雲浮山時,身體羸弱,不經捶打。
老爺子每天晚上都替他按摩筋骨,用各種藥材煎出來的藥汁爲小男孩固體培元、強化身體,打下練武的好根基。
四年來,煮掉的藥材都可以堆成一座小山了。
有了如此根基的小男孩練起武來雖然是進度飛快,但深知武道一途惟有勤奮二字的小男孩仍是不肯鬆懈半刻,老爺子所教的武功他每日勤練不綴,往往又從其中悟出新的招式,令老爺子驚喜不已。
爲了鍛鍊抗擊打能力,小蕭雲每天都被老爺子逼着站到瀑布底下,一站就是兩三個小時,每次都是嘴脣發黑、兩眼發昏地從水裡出來。流水的衝擊對於一個小孩的承載能力是常人無法想象的,每一下砸到身上都會讓他鑽心疼痛,彷彿死去還比這個更容易接受,可他從來都沒有退卻過,甚至連眉頭也不皺一下。
小蕭雲就這樣過了四年,直到他可以輕鬆地從瀑布底下出來。
天下武功,無堅不破,唯快不破。
小蕭雲除了練抗擊打能力之外,還必須練速度。
速度由無生有,耐性也是重要一環。
因此,在雲浮山頂草廬前,往往可以看到這樣的場景:
烈日之下,一個小男孩扎着馬步已經快有一個時辰了,略顯瘦弱的身軀微微顫抖着,尤其是兩條腿,抖動的幅度更大,但是不管怎麼樣抖,擱在頭頂上的那隻茶杯和腿上的兩個水碗依舊穩如泰山,一滴水都沒灑出來。
老爺子握着柺杖龍頭靜靜而立,微微眯起雙眼,看着咬牙堅持的小男孩,臉上沒有任何表情。時間一點點的流逝,不知過了多久,終於,老爺子點了點頭,語氣不帶絲毫感情,低聲道:“小七,時間到了。”
此話就像將軍的令旗,小男孩這時才顫悠悠的將那一杯茶和兩碗水取下,慢慢地站直了身子,開始原地活動起僵硬如鐵的脖子和麻木不覺的雙腿來。
不及片刻,老爺子冰冷的聲音再次響起:“開始吧。”
身後的幾個警衛聞言向老爺子行了個軍禮,雖然他們已經退伍多年了,但還是忘不了這軍中禮節,這是深深紮根在他們內心的軍隊情懷。他們一字排開,臉上是軍人特有的冷酷無情,手中拿着幾個用粗布包裹着的沙礫石,從不同的角度向剛剛站起來不久的小男孩全力丟了過去。
陽光耀眼,沙包橫飛。
硬沙包夾雜着呼呼風聲,朝着小男孩毫不留情地飛了過去。
凝視着飛過來的硬沙包,小男孩清亮雙眸一眨不眨,稚嫩的臉上有着一種銳氣在閃動,沉穩異常。
就在幾個硬沙包快要打到身上的時候,小男孩終於動了,身體微側,左腿在瞬間踢出了連環三腳,將偏左的三個沙包逐一踢飛,旋即小男孩整個身子向後傾去,憑藉腰力在左腿落下的一瞬間,雙手撐地,右腿閃電一樣地向上劃了開去,在空中蜻蜓點水般地點了兩點,將掠過的餘下兩個沙包也踢飛了。
很漂亮的防守,很驚人的速度。
然小男孩還沒來得及喘息和調整,第二撥的沙包攻勢又到了。
就這樣,在等同沒有間隙的情況下,小男孩一次又一次地以驚人的速度將襲來的沙包一一踢飛。
沙包來勢愈兇,小男孩反應愈快,然體力消耗得也愈快。
隨着時間的推移,小男孩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氣,動作也越來越慢,彷彿腿上纏上了千斤負重,擡都擡不起來,再也無力踢飛沙包,只能被動的閃躲,可還是躲不過幾個退伍軍人的速度,躲哪打哪,不通人性的沙包如雨打沙灘萬點坑般的落在他小小的身軀上。
小男孩嘴角流着淡淡鮮血,無力移動,卻仍孤傲地站着,掛起一抹不屑的微笑。
幾個警衛雖然是在軍隊裡摸爬滾打出來的,而且華國軍隊的訓練在全世界可謂是最嚴格最辛苦的,任何痛苦對於他們來說都不值得一談,但鐵打的漢子看到眼前的小孩也會於心不忍。
他們臉上漸漸地變得陰沉,小少主的毅力他們是心中有數的,你可以打死他,卻永遠不能打敗他。小少主曾被老爺子罰從三千尺潭裡提水一百桶,兩隻小手都磨出了血,卻仍咬着牙堅持了下來,然後躺在牀上休息了三天又開始練習武功。而且他對人和藹可親,又勤奮好學,博聞強識,是一位不可多得的天才,就連武功也是獨領風騷。
幾個警衛再也不忍心看下去,紛紛閉上雙眼,他們的內心也在不斷地滴血。
小男孩也無力支撐,癱軟在地,眼神卻仍帶着一絲冷傲地執拗。
“停下吧。”老爺子輕聲道。
警衛們終於聽到了解脫的聲音,如蒙大赦一般頹然地鬆了下來,看着雙肘撐在地上的小少主,佈滿握槍老繭的雙手微微顫抖,是可憐,同時也是被他的那種氣勢所震懾。
老爺子緊了緊握住柺杖龍頭的手,臉上依舊沒有半點表情,冷冷看向小男孩,輕聲道:“小七,給我站起來。”
小男孩聞言,吃力地掙扎,跌倒,又掙扎,又跌倒。
由於整個身體緊繃到一種不能負荷的程度,不禁咳嗽一聲,吐出一口帶有血跡的濃痰。
老爺子閉上了眼睛,兩道劍眉斜蹙,睫毛微微地顫動着,他不想讓那淚水留出來。
一個軍中的傳奇大將是不能流淚的。
掙扎在地的小男孩抿着嘴脣,那道淺淺的弧線寫滿了不服輸,俊臉蒼白得宛如死人一般,豆大的汗珠不斷滴落。縱然如此,他還是一點點地從地上站了起來,由於無力的緣故,整個人鬆鬆垮垮的,像一座臨時壘起來的石屋子,看上去彷彿隨時要倒下一般。
小男孩就以這樣的姿勢站立着,一種不屈的氣勢在他身上隱隱升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