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清冷。
秋雨飄零。
林紫竹環胸站在陽臺上,眺望着外面搖搖曳曳的雨絲,眼神乾淨,孤寂似深秋一葉飄零。
她剛剛到家,沒來得及換衫,女強人的形象猶在,還穿着上班時的精緻紀梵希套裝,純黑色,凌亂丟在後面的高跟鞋也是黑色,唯有頸上的那條愛馬仕絲巾是一抹神來之筆的藏青琵琶藍,將原本尖刻到古板的姿態稍加柔軟,不至於讓人覺得過於望而生畏,看來奢侈品還是貴得有價值的,起碼可以畫龍點睛。
須臾,她摘下那副價值二十萬的眼鏡,輕輕擦拭去鏡片上沾着的水珠,重新戴上,隨即怔住。
因爲在細雨靡靡中,一個人沒有撐傘,就無片瓦遮頭地坐在河邊的頑石上,同樣在眺望遠方。
背影寂寥,讓人心如刀割。
他似乎跟自己有很多的相同點,譬如孤獨,譬如喜歡擡頭三十度眺望遠方,他在憂傷什麼呢?
引人入勝。
“他在那已經整整三個小時了,傍晚回來就坐在那。”樊媽不知道什麼時候出現在了她身後,一張賢淑安靜的容顏,平和到像是一尊望夫石。她這輩子沒有啥爲人津津樂道的傳奇經歷,也沒有啥值得大書特書的豐功偉績,唯一一件讓她覺得無比自豪的事情,就是一把屎一把尿地拉扯到了眼前的這個絕世佳人,並讓她成爲了一個知書達禮的大學生。
“是嗎?剛纔回來的時候沒注意到。”林紫竹輕聲道,更加好奇他留給世界的那個孤寂背影。
“你什麼時候會注意到他?”樊媽淡淡一句,笑容也隨即開始慢慢浮現,似墨融池塘。
林紫竹一愣,無法反駁,下意識側頭看向自己最親近的人,錯愕道:“你站在他那邊?”
“我只是說出事實而已。”樊媽很多時候不說,並不代表她不知道,只是她不想戳穿他們而已。這對小夫妻究竟是真的同牀異夢面和心不合,還是假的耍耍嘴皮子鬧鬧小性子,她從第一天就看出來了。她雖然沒文化,不識字,但她識人,這是與生俱來的本領,銀狐這麼看重她,就是奔着這一點。
“你知道我跟他沒有感情基礎的。”林紫竹有點失望道,沒想到自己最愛的人也不理解自己。
“感情可以培養,人性卻無法抉擇。”樊媽意有所至指道,明秋毫是哪路貨色,她心中有數。
“炒冷飯。”林紫竹不悅道。
“可哪次你聽進去了?”樊媽平靜道。
“我什麼都可以依你,唯獨感情這事,我想自己把握。”林紫竹輕聲道。
“你呀,優點是重感情,缺點就是太重感情。”樊媽慈祥道。
“這樣不好嗎?”林紫竹黛眉微揚。
“不好,很不好,這樣你會對感情兩極分化嚴重。對你認爲值得好的人,會不顧一切付出真心,對你認爲不值得好的人,往往只會以冷漠迴應。”樊媽輕聲道,小姐是在她眼皮底下長起來的,從小就很聽話,可往往容易鑽牛角尖,且無可救藥,認定了的事誰說也沒用,九頭牛也拉不回來。
“哪有?”林紫竹否認道。
“明秋毫就是一個很好的例子。”樊媽輕聲道。
“我不管你怎樣說,秋毫是上天賜給我的禮物,我一定會好好珍惜。”林紫竹執着道。
“你瞧,剛說完就來勁了。”樊媽苦笑道。
“我只信緣。”林紫竹依舊固執己見。
樊媽一聲嘆息,搖了搖頭,失落地輕聲說出一句:“我信緣,不信佛;緣信佛,不信我。”
林紫竹又愣了一下,望向今天顯得特別陌生的樊媽,問道:“這麼有哲理的話,你說的?”
“不是,倉央嘉措。”樊媽搖搖頭道。
“他你也認識?”林紫竹更加驚訝了,因爲她知道樊媽從來沒念過書,算是不折不扣的文盲。
“不認識。”樊媽露出一個慈祥笑容,指了指屋外坐在頑石上的蕭雲,柔聲道:“他教的。”
林紫竹瞬間出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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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雲當然不會知道這兩個女人的對話,此刻,他正在盡情享受綿綿秋雨所帶來的冷炙感。
或許,他並不是全然在享受雨的樂趣,而是在等一個人,一個他許久沒見的人。
十五分鐘之後,一輛車停在了河的對面,小橋的旁邊,一個男人撐着黑傘從車上走下來。
“你可來了!”蕭雲見到來人,像他鄉遇故知一般的興奮。
“雲少,這樣淋雨法,很容易感冒的,那我可就要心痛死了。”消失了有一段時間的金爺緩緩走到蕭雲的身邊,依舊一成不變地溜鬚拍馬,卻不會讓人聽起來刺耳。他沒有大風範,沒有大氣勢,就像正在不溫不火煮着的一壺茶,肯彎腰,懂隱忍,彷彿天生就知道察言觀色,即便你沒有大紅大紫如日中天,也不會給你穿小鞋或者下絆子,也難怪蕭雲那麼信任他,依賴他。
“你丫真夠噁心的。”蕭雲聽到這句肉麻話,差點沒吐出來
金爺笑笑,並不覺得尷尬或是怎樣,這是他倆的慣常狀態,輕聲問道:“喜歡淋雨?”
“還行吧,純粹是因爲珍惜這場來之不易的秋雨。”蕭雲順手往後捋了一下溼透的頭髮,輕聲道,“秋雨與夏雨不同,夏天的雨,可以殺暑,可以潤禾,價值很大,而秋雨呢,霏微淒冷,又是另一種味道,明朝的韓邦靖寫下‘雨到秋深易作霖,蕭蕭難會此時心’的詩句,就是在說秋雨的耐人尋味。”
“那我也來嚐嚐秋雨是啥味道。”金爺收起了傘,也沐浴在了雨水中。
蕭雲笑笑,掏出了兩根菸,扔給了金爺一根:“老金,你這一趟遠門,出得可夠久的。”
“爲了完成你交代下來的任務,就算背井離鄉一輩子,我也在所不辭的。”金爺微笑道。
“你丫再說這些噁心話,我兩腳就把你踹下河。”蕭雲無語道,渾身都快起雞皮疙瘩了。
“爲啥是兩腳?”金爺不解問道,以這個年輕人的能力,一腳足矣了。
“一腳先將你踢暈,再一腳將你踢下去。”蕭雲嘴角浮起一個陰陽怪氣的弧度。
金爺嘴角微微抽搐。
“我還以爲你找不到這裡,都等了你倆小時了。”蕭雲抱怨道。
“下雨,路上堵了會車。”金爺和盤托出。
“姑且信你一回。”蕭雲撇撇嘴道。
“謝主隆恩。”金爺做了個揖。
“愛卿平身。”蕭雲也順着他,逗起悶子來。
金爺笑了笑,環顧了一下四周,感慨道:“我也就離開了一個來月,沒想到你就結婚了。”
“我也沒想到。”蕭雲淺淺一笑,點燃了那根所幸還沒完全溼透的煙,面無表情地吸了一口。
“那其他人怎麼辦?”金爺也嘗試着點燃蕭雲拋來的那根菸,結果幾次都失敗了,索性放棄。
蕭雲當然明白他所指的其他人是那些人,畢竟他跟在自己的身邊,多少也會耳聞目睹一些情況。可蕭雲並沒有回答他,也無需回答,有些事情含糊一些反倒有利,長時間沉默之後,他輕輕吐了一個菸圈,淡淡念起倉央嘉措《問佛》裡的幾句話:“誰,執我之手,斂我半世癲狂;誰,吻我之眸,遮我半世流離;誰,撫我之面,慰我半世哀傷;誰,攜我之心,融我半世冰霜;誰,扶我之肩,驅我一世沉寂。”
金爺能切身體會到他的難處,或者說苦楚,便悠悠轉起那根無法點燃的煙,低頭無語。
“你這趟出去,有收穫嗎?”蕭雲輕輕吐了一個菸圈。
“有。”金爺點點頭。
“說說。”蕭雲輕聲道。
“有兩個人,可能會知道你的身世。”金爺輕聲道。
“誰?”蕭雲驟然皺起了眉頭,這是他從小到大最關心的一個問題,自己的身世。
“一個叫江上游,另一個沒有名字,大家都叫她月婆婆。”金爺回答道。
“人在哪?”蕭雲迫不及待道。
“江上游的行蹤太飄忽,暫時還沒發現,月婆婆則在蘇杭一帶靠賣栗子爲生。”金爺輕聲道。
“那就先去找月婆婆。”蕭雲重重吸了一口煙,然後再重重呼出,似乎在盡全力吐故納新。
“我已經着手派人去尋找她了,找到之後,直接將她送來寧州。”金爺想得很周全。
“不用。”蕭雲擺擺手,拒絕了他的好意,難掩內心的激動,輕聲道,“我要親自去。”
“那我們明天就出發?”金爺詢問道。
蕭雲搖搖頭,將菸頭彈下了河,嘴角微翹道:“過幾天吧,我明天要去寧大上第一堂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