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六月中旬, A高教學樓畔的大槐樹綠得耀眼。匯遠樓第三層的走廊外邊掛着紅色的橫幅,專門送給高三學子的,上面是一句淺顯易懂的英文:“If we don’t go mad once in a while, there’s no hope.”
這句話出自蕾秋.喬伊斯的《一個人的朝聖》, 桑也看過很多遍了。他很喜歡看這本書, 每次覺得無聊的時候都會翻一翻, 能夠讓人心靜下來。就像現在, 距離高考僅剩三天的時間,所有該複習的知識點都已經複習過了,他又拿起這本書, 翻到寫這句話的那一頁。他把書放在腿上看,邱佐有時候會特別自覺地走過來, 枕在這本書上閉眼睡覺。
蘇達銘說邱佐仗着臨近高考, 越來越沒羞沒臊了。
這節課是語文課, 也是高考前夕最後一節語文課,語文老師把桑也喊過去, 讓他把備課組老師編寫的最後一份衝刺教案發下來。桑也拿到教案,薄薄的四頁紙,拿在手上竟然感覺沉甸甸的。
教案寫滿語文應試注意事項和技巧,翻到最後一頁,右下方有全體語文備課小組對全體高三學生的寄語:希望大家蟾宮折桂、揚帆起航。
桑也忽然感覺好不真實, 那個讓人覺得遙遠又陌生的高考, 真的要來臨了。
“緊張嗎大家?緊張就深呼吸, 放平心態。平時把模擬當成考試, 三天後把考試當成模擬, 時刻記住,高考只是人生道路上小小的一環, 沒有什麼大不了,真正能夠改變你命運的不是你的分數,而是你的能力。”語文老師說。
他今天爲了給三班學生灌輸正能量,專門穿了一套顯得精神的西裝,頭髮染成全黑,全部梳到腦門後面去,整個人容光煥發,再也不像平時懶散地端着白瓷缸穿着大褲衩的糙漢了。三班學生私下裡喊他“玄德”,因爲他的耳朵很大,大到真如書上所說“自顧其耳”。他知道班裡學生私下裡這麼稱呼他,他雖然不介意,但是也不喜歡,他說懂三國的人不大會喜歡劉備,學生問他喜歡誰,他說他欣賞陸遜。
當時邱佐問桑也:“你呢?你比較喜歡誰?”
桑也想了想,出乎意料地回答他:“典韋。”
邱佐詫異地笑了:“爲什麼啊?”
“安全感。”桑也認真地說,“典韋在的時候,很有安全感。”
“你知道三國裡我最喜歡誰嗎?”邱佐神秘兮兮地問桑也。
桑也說不知道。
邱佐吐出一個桑也不熟悉的名字:“潘鳳。”
“這位老兄被派去跟董卓手下的華雄solo,結果沒超過三回合就被斬了,是個名副其實的炮灰。”
桑也笑了:“那你爲什麼要喜歡這個炮灰啊?”
邱佐託着下巴看着他:“因爲他很真實,沒有他的陪襯,就沒有關羽的一戰成名。桑也,我覺得我就是個高考路上的小炮灰,隨便一門單科分數就能把我給踩死了。”
高考面前,誰都會下意識地感到畏懼和惶惑。
縱然是桑也,內心也是不安的。所以他能夠理解邱佐。
“邱哥,”桑也忽然放下書,側過身來,讓他的額頭抵在自己胸口偏左側的位置,那裡是離心臟最近的地方,“不要怕。”
他的嘴脣輕柔地磨蹭邱佐的頭髮:“我在。我一直都在。”
所以你不是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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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考前的最後一天,天空灰濛濛的,鄰近的城市似乎下過一場暴雨,溼熱的空氣如潮水般涌向A市,在它的頭頂醞釀一場大雨。
“唉,不知道是哪位道友正在渡劫啊。”趴在走廊上的胖子45度角仰望天空,隨即眼睛若有若無地朝身後一瞥。
原本熱鬧的走廊靜悄悄的,整層樓似乎都空了。唯獨教室裡的燈還亮着,零零散散坐着幾個人,有翻書的,有趴着睡覺的,還有躲在後面摳腳板的。
“嘔——”胖子見教室裡那位摳腳仁兄摳下一塊腳皮放在鼻子上聞一聞,然後手在褲管上蹭一蹭就去穿鞋了,頓時一股強烈的生理不適。
“擱我面前裝什麼懷孕呢。我又不會對你負責。”邱佐胳膊撐着欄杆,將頭朝後仰。天空此刻開始下雨,先是幾滴,驟然就是大雨傾盆了,潮溼悶熱的空氣升騰起來,被一陣舒爽的涼意代替。
桑也拎着傘從走廊另外一頭走過來,擦了擦頭髮對邱佐說:“等着急了吧?”
“沒有。才一會兒功夫。”邱佐直起身子替他拿傘,轉頭就跟胖子告別,“你先走吧,考完再約!”
胖子比了個“ok”的手勢,朝他揮手。
桑也剛纔去看考場了,他就在本校最前面一座教學樓考試,不遠,走過去只要五分鐘。考場是隨機分配的,邱佐被分配到隔壁學校去考,和蘇達銘、陳又楠他們一起。這麼算下來,桑也纔是落單的那個。
“明天考完你不用找我了,來回不方便,安安心心考試就好了。”桑也回教室取書包。教室裡基本上已經沒人了,講臺上散落的全都是高校宣傳單。桑也要把自己所有的書都搬走,邱佐留下來幫他搬。
拎了個紙箱,桑也把所有的書放進去,然後在桌肚裡摸索,不經意發現邱佐藏在裡面的書架。書架已經被拆掉了,堆在最裡面,一看就是被遺棄很久了。
桑也把它取出來,放在一邊。
邱佐有時候會幹一些狗事,桑也已經習慣了,習慣到不想去計較的地步。
裝滿書的紙箱很重,邱佐拎了一下,就對桑也說:“你幫我把包和那瓶水拿着。”
邱佐的東西很少,基本沒什麼要帶的,直接丟這兒了。桑也替他拿東西,跟在他後面皺眉擔憂地問:“你行嗎?”他想去搭把手。
“我行,我特別行,我行死了。”邱佐搭着紙箱走在前面,側過臉來看他,“你這箱子還沒有我舉的鐵重,瞧不起誰呢!”
桑也只好從兜裡掏出手機:“那我打車好了。”
他倆走到校門口,打的車剛好停在路邊,司機下來幫他們把紙箱搬進後備箱。邱佐轉動胳膊,讓桑也上車,然後自己也坐進去。
“你們明天要高考了吧?”司機調整安全帶和後視鏡問他們。
兩人說是。
司機說:“那兩天之後就解放了啊!大學的美好生活正向你們招手。”
兩人笑。
下車,司機還搖下窗戶,鼓勵他們加油。
邱佐伸了個懶腰,看桑也忙着鑽進車裡取東西。桑也問他:“你今天是不是要回家?”
邱佐愣了愣:“你怎麼知道的?”邱佐記得自己沒跟桑也說。
“明天就要考試了,今天晚上最難熬,和家人待在一起會安心許多。你父母和哥哥肯定也是這麼想的。”桑也說。他將邱佐的包遞給他:“謝謝你送我回來,趕緊回家吧。”
“這可是高三最後一天了。”邱佐提醒他,“你捨得讓我走?”
桑也抿了抿嘴,有一瞬間的猶疑。他當然不希望邱佐走了。現在他晚上不枕着邱佐的胸肌睡覺都睡不着。估計邱佐一走他大半的概率今晚要失眠了。
“走吧。”桑也想了想,擡眸定定地看着他,“來日方長。”
邱佐像是看透了他的心思,笑了笑,沒說什麼,幫他把紙箱搬進家裡,放在門邊上,才說:“那……我走了?”
“等等。”桑也喊。他上去摟住邱佐的脖子,踮腳在他脣邊吻了吻,才依依不捨地說:“好了。走吧。”
邱佐伸手將背後的門給帶上,然後蹭掉自己的鞋子,將桑也橫抱起來往房間裡走。桑也眼睛睜得和銅鈴一般大,問他:“幹什麼?”
警覺的小學委太可愛了,邱佐把他放到牀上,一聲不吭地解開他襯衣鈕釦。小學委折騰了一下,就不動了,安安分分面色潮紅地等待他的下文。邱佐眸色幽深,俯下頭在他頸間偏下方的位置吮吸,留下個很顯眼的紅印。
桑也有些吃痛,悶聲哼了一下,皺眉問他:“你幹嘛啊?”
邱佐鬆開他,笑了笑:“做個標記,這樣你就是我的了。後天下午考完試我來取你。”
太幼稚了,桑也心裡想。他直接將自己的想法說出來了:“你剛滿三歲吧!”
邱佐傾下頭,眼裡露出一抹戲謔的笑意:“那我們……乾點十八歲的事?”
桑也聽話地擡起自己的腿,然後毫不客氣地將人從牀上踢下去。
“嘶——這他媽是第幾次了。”邱佐撐着胳膊坐在地上,哭笑不得,“小哥哥,你這樣我很沒面子的好不好!”
桑也坐直身子下牀,走過去跪坐在他的大腿上,和他擁抱接吻。
不得不說學霸就是學霸,連接吻都學得這麼快準狠。邱佐第一次發現小學委柔軟的嘴脣竟然也可以爆發力這麼強。他鬆開自己的襯衫釦子,仰頭和小學委脣齒交纏,嘴角還不忘瘋狂上揚。
“笑什麼?”桑也眼中蒙着霧氣,連鼻尖都泛紅。
“我在笑你這是讓我走,還是不讓我走呢。”邱佐回答。他扣住小學委的後腦勺,反客爲主地親吻他。親吻時他的喉結上下滾動,線條硬朗而明顯。
“你說呢?”桑也反問他。他的聲音很飄渺,若有若無,帶着令人無法抗拒的魅力。
“欲擒故縱啊小哥哥,”邱佐啄了一下他的下巴,解他的扣子,將人俯下去,“學壞了。”
邱佐走後。
桑也洗了個澡,坐在書桌前,罕見地拉開抽屜,抽出根菸。
他打開房間窗戶,將煙點燃。煙霧隨着風瀰漫開來,將他的雙眸都蒙上一股淡淡的紫色。這樣的桑也冷淡理性又性|感,美得像落入塵世的神仙。一根菸抽完,桑也關上窗戶,日曆本上倒計時顯示爲“0”,沒什麼可以倒計時的了。
陳又楠給他打電話,問他:“要不要一塊兒吃個飯?”
桑也說:“行啊!”
十五分鐘之後他出現在附近一家韓式烤肉拌飯的店裡,陳又楠已經坐在那裡了。桑也放下傘,進去坐下:“看我倆這散漫的態度,我還以爲已經高考結束了呢!”
他沒穿校服,陳又楠也沒穿校服。兩個人竟然比平時更加懶散,不像是明天要高考的人。
“原本以爲高考會很緊張,其實還好。”陳又楠點完餐,將菜單遞給桑也,“我現在沒想別的,只想大吃一頓。”
“我可沒你這麼能吃,”桑也點完餐,把菜單遞給服務員,說:“大份的烤肉拌飯,還要一瓶冰豆奶,謝謝。”
陳又楠笑。
桑也回顧一下,他和陳又楠一起上學的這些年,除了談論學習,其餘的時間都花在吃上面了。
兩人太能吃了,悶頭死吃那種,好死不活的是兩人都長不胖,體質有些逆天。
每回他們看見班裡女學生爲了減肥,每天中午只咬半個蘋果,都特別同情人家,不忍心告訴人家他倆每天的飯量是正常人的兩倍。
等餐的時候,桑也手指磕碰桌面,託着下巴問陳又楠:“考完試後打算幹什麼啊?”
陳又楠想了想,說:“沒想好,可能先休息一段時間吧。然後想找個地方玩一玩,你和邱佐要不要也一起?”
桑也說:“我考慮考慮。”
“呵。”陳又楠喝水,“你現在指望不上了,我還是去找蘇達銘好了。”
“我沒說不去啊!”桑也笑,“你看你急了。”
“我沒急。我從來不跟你急。話說邱佐怎麼沒跟你一起?你不是跟他同居了麼?還有你們和班主任的狗之間的恩怨情仇有沒有處理好?”陳又楠問。
“明天高考,他要回家一趟。總和我住一起算怎麼回事兒。”桑也端過服務員遞來的烤肉飯,用勺子拌了拌。
陳又楠把自己碗裡的半個滷蛋放在桑也碗裡,他從來不吃滷蛋,但是桑也跟他相反,桑也很喜歡吃。
“關於班主任的狗,”桑也停頓了一下,“班主任前天跟我說它生病了。”
桑也潛意識裡總覺得皮蛋就是寺廟裡的犬神,所以把皮蛋的突然生病歸咎於寺廟裡的犬神雕像被動轉移。雖然其中存在很濃的玄學元素,但他和邱佐身上發生的事已經不能用科學原理解釋了。
“看來你很喜歡那隻狗啊,”陳又楠說,“要不考完你也去養一隻金毛吧?”
“養狗太累了,你要每天帶它去散步,給它準備吃的,花時間精力去照顧它,我懶,我做不到。”桑也躺平認嘲,“我只想在接下來的日子裡把我自己養活。”
“難度挺大的。”陳又楠笑。
桑也:“……”
吃完飯,桑也和陳又楠在附近的社區裡散了個步,陳又楠回去之後,桑也想了想,給邱佐打了個電話。
電話響了四五聲,邱佐那兒才接,挺嘈雜的,還有小女孩的聲音。桑也還沒有開口說話,邱佐就把電話給掛了。
桑也:“??”
邱佐又打回來,是個視頻邀請。桑也點開,邱佐出現在畫面裡,鏡頭一直在晃,他懷裡還有個小女孩,手上套了三個熒光圈,在瘋狂尖叫。
邱佐捂住她的嘴說:“你不要叫啦!”
小女孩說:“我要叫!爸爸啊嗚……”
桑也在電話另一頭看着他倆鬧完,然後纔對邱佐說:“才兩個小時不見,你女兒都這麼大了?”
邱佐把懷裡學鵝叫的女孩放下來,趕她自己去找她爸爸。
“不是我女兒。是我侄女。”邱佐說,“我女兒有也是在你肚子裡。”
桑也:“……”
邱佐笑了:“是不是覺得我說的特別有道理?”
他換了件黑色潮牌外套,上面是白色字母,看上去很扎眼。
桑也都懶得提醒他在孩子面前要點臉了。
他看見邱佐身後人來人往的,猜他是在外面,於是問:“你現在在哪裡?”
邱佐不一會兒給他發了個定位,桑也一看,竟然距離不到800米。
桑也說:“你站在原地不要動,等等我。”
說完他就掛掉視頻。邱佐不明所以地站在原地。
等了大概有七八分鐘吧,邱佐正在低頭玩手機,迎面一個身影將他抱住了。
邱佐感受到小學委的心跳聲撲通撲通的,知道他是跑來的,說他傻:“你可以讓我往前面走一段路啊!一聲不吭跑過來多累!”
雖然口中這樣說,但是桑也撲過來的時候,邱佐還是下意識地托住他的大腿,將人抱住。
“擔心你走不開。”桑也讓自己的呼吸平穩下來,然後說。他的臉因爲劇烈運動而發燙,看上去紅撲撲的。
邱佐笑着將他往上託了託,然後小聲問:“屁股還疼麼?”
靠。一上來就問這個。
桑也的聲音小下來,實話實說:“有點。”但是沒有一開始那麼疼了,不然他也不會這麼遠一段距離跑過來。
邱佐將他放下來:“咱倆是不是兩個多小時之前才見過面?”
“準確來說是兩個小時二十三分鐘。”桑也回答。
“才兩個小時二十三分鐘沒見,就想我了嗎?”邱佐看他因爲跑路右腳的鞋帶散了,就蹲下來給他系。
“現在是兩個小時二十四分鐘了,邱哥。”桑也垂眸說。
“你們學霸真愛計較。”邱佐說。他忽然抱住桑也的腿,在他腿上蹭了蹭。
來來往往散步的路人好笑地看着這個大個子男生當街抱他同學的大腿,還有人駐足偷偷拍照。
“起來,太丟人了。”桑也拽他。
“桑也,”邱佐擡眸和他對視,“當初我約你在後街打架,你就是這樣當衆抱我大腿的。”
“那是皮蛋。”桑也提醒他不要漏掉什麼誤導人的重要信息。
“當時我就覺得你好可愛。想抱抱。但是我忍下來了。”邱佐自顧自地說。
“所以呢?”
“所以,我今天要把上次沒有實現的心願完成。我也要抱你的大腿。”
“可是,你什麼都抱過了。”桑也用小到只有兩人能夠聽見的聲音說,“夜晚的時候,什麼都抱了……”
真是太丟人了,爲什麼要讓他說這麼少兒不宜的話!
“那不一樣,桑也。”邱佐笑。
“有什麼不一樣的?!”
“不一樣在,我可以找個藉口多抱你一次。”邱佐不要臉地說。
桑也:“……”
如果不是周圍有人在,估計邱佐都沒了。
雨過天晴,天邊泛起昏黃的光暈。似乎有小孩兒圍在一起玩仙女棒,十幾根仙女棒一齊點燃,璀璨耀眼。兩人停下腳步,觀看。
邱佐走過去,對其中一個小孩兒說,“把你手上這根借給哥哥們玩一玩好不好?”
小女孩很聽話,遞過去,因爲她還有很多。邱佐拿過來,遞給桑也。
桑也從來沒玩過這個,小心翼翼地接過,小火花不停地冒着,卻沒有聲音,像天上劃過的流星一樣。太好看了。
太好看了。邱佐心想。小學委太好看了。
他忍住心裡氾濫的情緒,在一片火光中,對桑也說:“高考加油,我的小學委。”
三年的青春,轉眼只剩下最後兩天。
從明天開始,就不能喊“小學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