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爲一個人。那個人並不隸屬三界，他跳脫於人神魔之外，掌管着世間諸物的生死。這不是殺了陰鬼的賞賜，這是給我的懲罰。”紅袖淡淡道。
這個人究竟是誰，紅袖並未說明。或許是她不想說吧，既然她不想提，他們便也無需多問。只是白筱語覺得有一點很奇怪，既然這個人給了她這麼大的懲罰。提到他的時候，她心中至少也該有點恨意或是怨憎纔對啊？可看紅袖的神情，眸中卻只是一片悲涼，彷彿並不恨他。
“我們殺了陰鬼。陰鬼死了，食人族一族便沒了主心骨，面對來勢洶洶的三界，食人族一族自然不戰而敗。末日大戰沒有打響，便是無形之中拯救了數以萬計的生靈。這是我們的功。但死在我手裡的那麼多的崑崙弟子卻也是不爭的事實。我累及崑崙，差點讓崑崙一門就此亡絕。更是因爲此事讓師父他老人家忽然出關，又觸此景大傷元氣，不久後駕鶴西去。這是我的孽。”講到此處，紅袖突然緊緊閉上眼睛，兩行熱淚滑落臉頰，復又睜開，良久無話。
想必紅袖是想到了昔日與師父，師兄師姐們在崑崙相處的美好時光吧。
若不是因爲陰鬼，紅袖或許還和爹孃好好地待在一起。即使後來上了崑崙，陰鬼也沒有放過她。
親人，如同家人一般的師傅，畢天還有諸多的師兄師姐。現在，她什麼都沒有了。
白筱語悄然遞過去一方手帕，紅袖深深看了她一眼，遂感念地拿起來輕拭了拭面上的淚水。
“所以那個人纔會這般懲罰你？不老不死，不傷不滅。讓你在這通天塔內日日反省嗎？”
“這是我自己欠下的債，是我自己造成的殺戮，與人無尤。”紅袖良久道。從前她只覺得，自己沒有錯，所有人都不信她，身邊的人都背叛她，她是被逼的，是走投無路之際纔不得已作出的選擇，可現在看來，一切都是自己的臆想。
這麼多年過去了，自己一直在刻意的逃避這一事實，不敢也不願意承認自己犯下的的過錯。
可現在，他們逼着她直視自己犯下的錯，讓她再次親眼目睹當年自己的業障。現在，已經是無路可退了。
是非對錯，因果循環。到頭來，一切不過是鏡中花，水中月罷了。
慶生向死，一夢終醒…這麼多年過去了，紅袖一直不明白這句話的意思。可現在，她自己卻有如醍醐灌頂一般。心中卻只覺得一片清明，看向他們定定道：“我明白我該怎麼做了。你們不是來取食人族牙齒的嗎？”
時暮恩看着紅袖的眼睛下意識的點了點頭，接着只看到紅袖嘴角綻開的那一抹動人心魄的笑容，心中不明所以。
只見紅袖從榻前慢慢踱步至那血池旁，看向他們道：“麻煩你們告訴畢天，我謝謝他。”又向前走了一步，忽然想起來了什麼似的，止住了前進的步伐，接着道：“幾位，謝謝你們。”
說這句話的時候，紅袖面上的笑容更盛，看着她如此，白筱語彷彿看到了曾經的紅袖，那個原本應該是天真單純、不諳世事的模樣。白筱語覺得她看到了那個時候的紅袖。
突然，紅袖嘴角上揚，慢慢閉上眼睛，任由身子墜入血池。
“紅袖！”白筱語叫喊着她的名字，急忙越步至血池附近，低頭望去，只看到紅袖瘦削的身影慢慢墜入血池底部，直至一股蒸騰的血氣突然瀰漫至上方。
白筱語和蕭毓軒他們看到紅袖如此不免大吃一驚。
“你們快看！”循着蕭翎兒的聲音望去，只見自血池下方慢慢升騰起了一顆渾身發光的月色的小石頭。
“把食人族的牙齒拿走吧，算是我最後對你們的祝願吧。”紅袖的聲音自血池下回響着，她的聲音此時聽起來是那樣的溫婉潤澤，近乎空靈。
或許這就是紅袖最好的結局吧。不管是誰，欠下的債始終要償還。賜予她不死之身，不傷不滅，但卻讓她經歷了六百年的煎熬，讓她日日反覆經歷着的當年的一切，深陷其中不能自拔。
當她神志清醒的時候種種情緒涌上心頭，懊悔也好、自責也罷，縱使她反覆糾結，不斷逃避，一直不敢直視自己犯下的大錯。但她每一分每一秒都在地獄中度過，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現今，她既然已經敢於面對過往種種，已有悔過之心。上天會給他們一個彌補的機會的。不管你犯下了什麼錯，只要你爲此付出了代價，並真心的悔過。現今，紅袖已然也爲自己犯下的錯付出了應有的代價。那就讓一切隨風，埋藏在回憶裡吧…慶生向死，一夢終醒。
看着那顆宛若月色宛若玉石狀的牙齒，畢天面上不覺浮現出了一股濃濃的哀傷。
“她讓我們告訴你，她很感激你。”幕寶說道。
“感謝…”畢天閉上眼睛，良久後復又睜開，道：“她，她還有什麼話讓你們告訴我嗎？”
看到畢天眸中期待的眼神，白筱語實在不忍，但卻也只能實話實說，坦誠相告了。
“是了，她不再恨我，我應該高興纔是，我應該高興纔是…”畢天嘴角竭力綻出一個笑容道。言語中盡是苦澀。
白筱語看着畢天的模樣，心中卻只覺得無可奈何，但卻也不知該如何安慰他。
“你既然喜歡紅袖，爲什麼不告訴她啊？”
“翎兒！”聽到蕭翎兒的話，蕭毓軒忙喝住了她，讓她不再言語。
畢天聽到“喜歡”二字時，整個身子不禁頓了一頓。這份喜歡埋藏在心底太多年，他或者她，從不曾對對方說過這兩個字。他們不約而同的避免談及，但這份小心翼翼的喜歡卻還未來得及說出口…從此，再也沒有開口的機會了。他再也不可能對她說“我喜歡你。”紅袖也不會說。
蕭翎兒方纔一提起，卻讓他不得不面對這個事實，再也沒有任何藉口逃避了。
“她走得很安詳，是笑着走的。”白筱語緩緩道。
聽到白筱語這麼說，畢天面上的神情方纔緩和了幾分，遂道：“如此，我就放心了…”
“表哥，你剛纔爲什麼要攔着我啊？那個畢天也真是的，既然喜歡紅袖，爲什麼不說出來啊？！”
蕭毓軒見她向自己抱怨，也任由她說去。只聞時暮恩不屑地說道：“你懂什麼啊你！人家畢天和紅袖變成這個樣子，曾經安好時沒能來得及說出口的話，經過這麼一場禍事還怎麼開口即便到了現在，再對紅袖說喜歡那兩個字又有什麼用啊！”
“說總比不說強吧！”蕭翎兒激動地說道。喜歡就是喜歡，不喜歡就是不喜歡。既然他們兩個人都對對方有意思，那爲什麼不能說啊？！
“滄海桑田，物是人非，一切都已經回不去了。既然他們兩個人都清楚彼此的心意，說與不說又有什麼分別？”白筱語在一旁緩緩道。
蕭翎兒聞聲只是無言。管他那麼多幹嘛？反正現在這五件聖物已經集全了，只要出了這迷霧之森，回到家裡就可以爲蕭毓軒解毒了！想到此處不禁覺得心裡十分暢快，走起路來，步子也輕快了許多。
然而，白筱語心中還對通天塔的事情難以忘懷。畢天說他將會繼續守在通天塔，親自照管着塔內的妖物。自從紅袖被鎖通天塔，他便一直守在那裡。也因爲他的這一舉動，那些位於更高層的妖物不敢肆意來犯，也無法輕易逃出。畢天心中對她的愛與恨皆是難以消散。現今紅袖走了，畢天也再沒有什麼牽絆的了。他活了這麼多年，人世間的生老病死甚至是情愛，對他來說早已經如平靜的湖水一般波瀾不驚。
畢天說自己習慣了在通天塔的日子，不願意離開，隻身去面對這個紛紛擾擾的世間。一些書，一管長蕭，對他來說便已足夠。
他想要繼續待在迷霧之森，想要靜靜守着通天塔。
可白筱語卻只覺得，沒了恨，便只剩下了愛。畢天不願離開，大抵是因爲迷霧之森有他們共同的回憶。而通天塔，對畢天來說，那裡是紅袖呆了幾百年的地方吧。儘管她死了，可那裡仍舊有她殘留着的氣息。他已經在通天塔守了六百年，這六百年他們從未見面，但他早已習慣了他們兩人這樣的相處。
他們離開的時候，畢天仍舊吹着那管長蕭。蕭聲中不再有愁緒煩擾和羈絆。現在白筱語耳中聽到的，只有釋然和懷念。
白筱語從心底裡佩服他們，佩服着他們的這種爲愛奮不顧身的精神。
回想起他們得到的上古大椿，萬年水龜蛋，麒麟幼崽，食人族的一顆牙齒這幾件聖物，每件聖物都有一個動人心絃的故事。她何其有幸，在短短的一段時間裡竟能一一親眼見證着他們這麼多人之間的故事。
人世間的貪嗔癡恨愛惡欲，在此刻皆化爲那迷霧之森的白霧，隨風消散。不是沒有風，但是沒有風。不是沒有云，但是沒有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