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日夜兼程向北走了五日有餘,從第一天出門披絲綿錦緞到最後一日已然換上了大紅洋縐銀鼠披風來保暖。蓮蓬的傷已經基本好了,但是昭佩的面上淤青還沒散去。
進西渭城門那天,昭佩隔了紗窗往外瞅,只覺這幾日行路不過八百餘里,已是南北風俗不同。就連城門的磚都是大而厚重,青中透黑,全然不似南方糯米漿搗了黏土壘砌。
百姓的依舊是圍着水泄不通,臉上個個透着歡顏,穿的卻都是些羊皮襖子或厚棉衣,離着近了一些還能隱隱聞出羊皮襖子特有的腥臊味,約莫跟現在皮衣硝制技術還不太成熟有關。
因未來太子妃駕臨,早有人清了道路兩側,沿途攤販全無,鋪子也都閉了店,只看那些店的招牌旗幡,料想應該也繁華的緊。
進了城一直到宮裡的路倒是極好認,西渭城街道寬闊道路筆直,不似南陽城動不動就是曲徑通幽。昭佩想極力回想起前身對這裡的記憶,無奈卻什麼也想不出來,涼風吹的她打了個噴嚏,被蓮蓬嗔怪着拉緊了簾子。
按照規矩昭佩成親之前不能和未來夫君和公公婆婆見面,送昭佩來的是她二哥璟明,徐家派他來也是因爲璟明做事圓滑周全,到了西渭之後昭佩被安置在青鸞宮,而璟明卻日日拿着徐父寫的拜帖四處走動,務必給妹妹多籠絡些宮裡的老人,徐家多年不在西渭,希望徐父原來那些老面子能多少幫昭佩一把免得無人扶持。
昭佩在這宮裡左右無事,原本教她學規矩的黃姑姑和程姑姑這幾日也不敢太緊她,天天弄了些東西塗昭佩的臉,焦慮萬分。
一日昭佩試完了禮服之後黃姑姑又拿着一罐子青色油膏過來,打開卻是嗆鼻子,黃姑姑道:“郡主請塗些艾草油,雖味道燻人了些,散淤卻是管用。”
昭佩坐在那裡微微笑着道:“姑姑不必緊張,若是宮裡有人問起我便說是自己睡覺跌了下來就好。”
黃姑姑上前給昭佩塗藥,塗完正色道:“郡主貴體有所損傷,奴婢看護不當願意一力承擔,但此事放在尋常百姓家事小,若是身爲即將成禮的太子妃,便是事關皇家體面斷斷不是小事,還請郡主多加留心,快些好起來纔是。”
昭佩聽了這話微微一愣。
怕什麼來什麼,當天下午昭佩的行宮便來了兩個女官,是皇后派來給昭佩送添妝的。昭佩心裡明白,皇家該賜下的禮部早早就送了過去,至於添妝,那是孃家人的事,皇后找這個由頭無非就是想派身邊得力的來看看未來的太子妃。黃姑姑和程姑姑聽到門口的宮女來呈報,當下臉色刷的白了。
昭佩雖然以前有些胡鬧,也知道此事因爲自己而起要是連累兩位姑姑心裡說不過去,隨即讓人請皇后身邊的女官寬座,就說自己梳洗下就去。昭佩發愁這臉還是一片青紫着實見不得人,匆忙之中只能將劉海梳下來,扯了一副面紗前去受禮。
兩位女官帶了平翅帽不居不傲的上前行禮,後面跟着十個宮女捧着東西,一套繁文縟節之後,兩位女官姍姍說明來意:“屬下官無禮,郡主以紗敷面可是有不適?若郡主貴體有恙請允下官宣御醫來診治。”
昭佩擡手,一口回絕道:“不必,我只是喜歡帶着。”
昭佩的話直接生硬兩位女官略吃了一驚,愣了一下旋即有個身量略高的向前站出一步接着說:“下官人微言輕,但是添妝卻是皇后娘娘的恩賞,郡主這般接賞有些不合禮制。”言語已經帶了些固執和微微的不屑。
這種前倨後恭的嘴臉前一世的昭佩見的多了,怎聽不出話語中的諷刺?如今的昭佩拿大慣了,哪裡肯吃這一套,輕輕仰起頭語氣淡漠的:“若是本郡主不肯呢?下官你意欲如何?”
那女官吃了個癟神情一愣,擡起頭看了看昭佩,眼神裡透漏出些探究的意味,話語卻收起了之前的輕視:“實在是下官有命在身,還請郡主莫要爲難?”
昭佩端起一杯茶徐徐喝了兩口,冷笑:“若是本郡主就要爲難呢?”
一時屋裡鴉雀無聲。兩位女官額上滲出涔涔汗珠。
另外一個身量略矮的上前躬身陪笑:“久聞郡主溫婉貞順美貌過人,下官斗膽求見一面,還望郡主恩准。”
昭佩聽見這女官拿當初賜婚的時候聖旨上的話來讚揚她,這些話在她耳朵裡簡直就是明褒暗貶十分刺耳,頓時惱羞成怒,內心一股無明業火騰騰的在燒,當即將茶碗往地下一摔,厲聲道:“本郡主是你們說看就看的嗎本受皇后娘娘郡主的添妝之時,也是行了三跪六拜之禮,入宮前教引姑姑可沒告訴本郡主還有不能帶面紗這一道理!你們怎能用禮數不周來拿捏我?”
茶碗跌碎在兩位女官腳下,茶水濺溼了她們的裙角,兩位女官卻不管不顧的噗通一聲跪下了,口中連稱下官不敢。
這替皇后相看相看未來的兒媳婦,就跟平時官員家裡辦個賞花賞月的女眷宴席一般,都心知肚明是什麼事,卻獨獨不能挑破了擺在明面上說,昭佩就是認定了這一點,纔敢使的出來。可憐這兩個替娘娘跑腿的,明明是個來拿賞的好事,不知皇后身邊多少人羨慕她們能得了個早早接觸未來太子妃的機會,可怎想到會是這個的結果?
難道不是應該未來太子妃大大方方或者羞答答的接見她們,賞幾個金銀首飾,笑着說上幾句還請在皇后那邊多美言幾句之類的纔對嗎?這帶着面紗出來不給看不說,一言不合摔上個把茶杯是怎麼回事?
正在兩位女官戰戰兢兢跪在那裡想如何收場之時,外面傳來一個尖銳的聲音:“何人膽敢在此喧譁,擾了郡主清淨?”
一位約莫四十多歲的公公走了進來,與別的太監身着藍緞不同,卻是蟒服鸞帶,神色威嚴。兩位女官見了他頓時喜出望外,“屬下依着皇后娘娘的吩咐來給郡主送添妝,郡主蒙着面紗,下官擔心郡主有恙想請郡主摘下面紗,不意卻惹惱了郡主,還請公公幫着美言一二。”
昭佩掃了一眼這宮裡從二品太監的服飾,絲毫不考慮這太監頭頭平時服侍的主子是誰,面無表情的將脖子一縮,皮笑肉不笑的彎了下眼,陰陽怪氣道:“幾日沒見怎麼又白胖了呢,宋公公。”
宋公公躬身:“爲何郡主每次讚揚咱家,翻來覆去都是這幾句話?”
昭佩無語望天,自從這位從二品的大內總管跑到南陽城宣旨之後,已經在心裡將他罵了無數遍了。
將昭佩上下打量一番,宋公公也有些遲疑:“咱家幾個月前在南陽城見郡主之時,雖然穿的略失體統,還是可以見人的?如今怎麼見不得人了?”
昭佩氣的眼神開始發直,在那裡跳腳道:“老不修的,你竟然拐着彎的罵我!什麼叫略失體統?什麼叫見不得人?來人!傳午膳!上紅!上大紅,今兒中午我要留宋公公吃飯,好好說道說道!”
宋公公也是南方人,生平吃不得半點辣,昭佩卻是無辣不歡,對付宋公公又不能打一通出氣,昭佩心眼不好,一定要使出陰招出了氣纔算。
“若是宋公公的話不好使,請問未過門的娘子能否給本宮半分薄面,讓這兩位女官好給母后覆命。”又一清朗的話語傳來。
擡眼望去,青鸞宮硃紅色的大門正徐徐洞開,門口立着一男子,只一背影,瘦削挺拔宛若青竹,廣袖寬衣,發黑如墨。想必是循着男女婚前不得見面的古禮,所以一直不曾踏入青鸞宮,微微轉過半張臉講話,只覺神色疏朗,卻看不清容貌。
昭佩一愣,這難道就是她即將要嫁的夫君?瞎了眼的太子?就在那一剎那,原來身體的記憶和小時候的感受都忽的一下涌了出來,被砍在背上的疼痛,漸漸停止的呼吸,太子被刺瞎的眼睛噴涌出的鮮血,三哥被帶走前溫柔的淺笑……,昭佩覺得咽喉似乎一下被緊緊扼住,突然不能喘息。
耳邊傳來一衆人緊張的呼喊:“郡主,郡主你怎麼了?快點拿青鹽。”
太子聽見裡面的聲音也有些焦急,吩咐身邊的小太監道:“宣太醫!”
“不必!”昭佩高聲制止,慢慢平靜了呼吸,覺得自己又成了無所不能的徐沛沛,閉了閉眼才道:“太子殿下,小女只是忽然想起了小時候的一些事。”如昭佩所願,太子的後背一僵。
昭佩陰測測的笑了笑,“既然太子有命,無所不從,那麼,就給他們半分薄面!”
說完,昭佩摘下一側面紗,露出未受傷的半邊右臉,腮豔似桃眉彎如月,眼神熠熠露着狡黠,“喏,你們瞧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