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林風多,又是一陣竹濤聲伴隨着清風搖曳。
獨孤敗擡眼,發覺遠處竹節明晃晃的,反着白光。
走近一看,上面掛着一束白絹,書有一列遒勁的大字“一點浩然氣,千里快哉風”,筆走龍蛇之勢,顯得豪氣摶斂,溫然奔放,確是難得的好字。
再往旁邊的修竹望去,每隔數根都整然有秩地掛着白絹,書有“真妙裡頭拈密妙,晴空上面躡虛空”“白日清閒無冗事,丹霄出入駕飛煙”等詩句,看筆法乃是同一人所書。
獨孤敗一邊欣賞詩句書法,一邊尋其源頭。
行不多時,只見前面一羽冠道士,俯身長几之上,大筆如椽,毛筆運作如飛。長几上整齊排列着數條長條白絹,此刻道士已書至第三絹。
道士書寫得意,洋洋灑灑,似乎未察覺獨孤敗正在他身後。
前四絹書畢,道士停下,自我觀賞一番。獨孤敗目光順着道士望去,只見絹上書的是重陽子的一首八律:“一住行窩幾十年,蓬頭長目走如顛。海棠亭下重陽子,蓮葉舟中太乙仙。無物可離軀殼外,有人能悟來生前。無門一笑無拘礙,雲在西湖月在天。”
道士並不回頭,忽然道:“無爲師弟,師兄的書法怎樣?”
獨孤敗也不吃驚,似乎早料到會被發現。他笑着道:“長生師兄好一手生花妙筆!”
獨孤敗就步上前,搶過毛筆,在空餘一絹上書上一句,“好風知我意,故故向人吹”。
他即情即景而作,顯出一種飄然風度。
他一書完,搖頭晃腦一番,道:“好久沒有練字,筆法都生疏了。”
獨孤敗已有多年沒有拿筆。
十五歲後,他一直拿的是劍。
長生子讚道:“師弟筆力雖稍有生疏,但運筆處如行雲流水,書字時似入木三分,轉合之處脫離形跡,飛揚不羈,跳脫之中內蘊神足,豪邁之氣躍然於紙上。好字!”
獨孤敗道:“算你有些識貨!其實重要的不在字形,在的是詩意,如果書的不是‘好風知我意,故故向人吹’的逍遙詩句,換作‘江上柳如煙,雁飛殘月天’的蕭然意境,筆力就不能如此運轉了。”
兩人大談書法詩句,聊得好不興起。
長生子修道之前乃是不第秀才,是以做了道士後還保持着書寫書法的習慣,偏生其餘師兄弟不好此道,今日遇到懂得其中三昧的獨孤敗,如獲知音,顯得大是高興。
兩人聊了一會兒,獨孤敗忽然發現前面一大匹白絹落在地上,似乎遮蓋着一隻拱起的土丘。
獨孤敗頗感好奇,走過去,揭開一看,不由得傻了,竟是一個土墳。
墳上插有八根長竹片作爲墓碑,分別寫着“丹陽子之墓”“長春子之墓”“長真子之墓”“玉陽子之墓”“廣寧子之墓”“長生子之墓”“清淨散人之墓”,最後一根竹片卻沒有字跡。
竹片上的字跡並非筆刻,一看就是以指力鐫刻上去的。
本來以指力刻字也不稀奇,但是要在薄薄的竹片上清楚刻字又不損壞竹片,這份工夫就頗爲難得了。而且溝回整齊,筆致溫潤,非上乘書法加上上乘的修爲而不能爲之。
每根竹片兩旁都掛着白絹,被風吹得捲起,隱隱約約看得出上面正是長生子的字跡。
見到獨孤敗驚愕的神色,長生子笑道:
“這是我給師兄弟們挖的墓穴,作爲以後的安身立命之處。”
獨孤敗只覺長生子此舉古怪非常,有道之士哪有這麼容易就死,他這不是在咒自己和師兄弟們麼?
長生子看出獨孤敗的疑惑,道:“這是我立的塵世冢,立了碑,表明碑上之人都不再是塵世中人。”
長生子侃侃而談,獨孤敗卻頗覺得毛骨悚然,背心生出涼氣。他沉着臉,指着沒有字的竹片,問道:“難道這是留給我的?”
長生子哈哈大笑:“師弟果然聰明!”他手指隔空橫斜劃了幾下,輕柔的指力射出,顯得瀟灑恣意,在空白的竹片上刻出“無爲子之墓”。
獨孤敗也大笑:“咱們一羣孤魂野鬼,沒想到能葬在如此一塊風水寶地!”
他拔出腰間浮竹劍,砍倒身後的翠竹,接着身不動,刷刷數劍,削出了一片竹片,大小與作爲墓碑的竹片毫無二致。
八隻墓碑插成一排,獨孤敗便將這隻竹片插到前排,然後便望着長生子,等他發話。
長生子道:“師弟是何用意?”
獨孤敗大笑:“我們做徒弟的豈非要孝敬師父?這麼一塊好地方,怎能不給師父也立一快墓碑呢?”
長生子再也說不出話了。
他閒極無聊,發了文人脾氣,想要創造點修士意境,這才半開玩笑地爲自己和師兄妹立了碑,卻從沒想過要爲重陽子立碑。
爲活着的師父立碑,豈非大大的不敬?
獨孤敗見長生子吃驚的樣子,心裡頗覺快意。
他也不指望長生子刻出“重陽子之墓”幾個字,便自己用浮竹劍輕輕地刻上了“重陽子之墓”。刻完又望着長生子,只覺他的表情有趣極了。
長生子本來吃驚之色瞬間變爲了惱怒慍色,不過慍怒轉瞬即逝,又變回笑臉,道:“師弟心如流雲,泯滅人倫,冒犯師父,當真是妙極!”
長生子前言不搭後語,獨孤敗卻也明白了他的意思。修道之人生死看得極淡,就算是對恩師,也犯不着有所忌諱。
獨孤敗笑着道:“怎麼?師弟妙極,師兄更是妙極!輓聯你可想好了?”
長生子道:“已經寫好幾聯了。”
他並不動作,袖風自然而出,如楊柳春風,將捲起的白絹吹得展平。更爲玄妙的是,所有白絹忽然拔地而起,懸在空中,就似被無形的竹竿挑起,迎風飄展,獵獵作響。
獨孤敗逐一觀察,只見丹陽子和長春子的輓聯已經寫好了。
丹陽子的輓聯是:“頑石點來金可就,何慮仙丹不自成。”這也頗符合丹陽子喜好煉丹的品性。
長春子的輓聯爲:“功完行滿足三千,乘鸞跨鶴仙飛去。”也頗可看出長春子的豪邁仙風,超拔道骨。
獨孤敗提筆上前,洋洋灑灑,爲玉陽子的輓聯寫道:“爭似布衣狂醉客,不教性命屬乾坤。”獨孤敗這一聯,確能表現出玉陽子好酒嗜飲的品性,更能見他超然絕倫的豪逸之氣。
長生子大袖一甩,一隻毛筆從袖中飛出,自動在半空迴轉筆力,似乎有一隻無形的手掌控着,爲長真子寫道:“當時一着安排定,不落陰陽戲弄間。”
獨孤敗不甘落後,在廣寧子的輓聯上寫道:“君還悟澈癡狂語,做個逍遙物外人。”他的意思是廣寧子雖然性子魯鈍,但也不失逍遙仙風。
長生子笑道:“如此,請師弟賜我一聯!”
獨孤敗立即移步,在對應長生子的輓聯寫道:“俗境有人聊得悟,羽冠安得不長生。”他將長生子道號融入其中,自覺是一副妙聯。
獨孤敗一邊寫,一邊道:“師兄,剩下的幾幅都交給我了。”
他生怕長生子搶着寫,於是筆落生風,迅捷之下字跡如龍蛇攢動,鐵蹄飛踏,狂草之筆更添豪放風骨。
獨孤敗移到清淨散人的輓聯前,仔細思量半天,才寫道:“翠竹翠葉翠竹翠,清靜清閒清淨清。”他這一聯正反念都一樣,又將清淨散人道號化在其中,自覺算是妙手偶得。
獨孤敗乘興而起,即景而作,也不管優劣對仗,只是着意而發,又書了兩聯。
在無爲子,也就是自己的輓聯上是:“醉臥不知塵世熱,醒來冷眼看飛花。”
重陽子的輓聯就用了他自己的詩句:“出門一笑無拘礙,雲在西湖月在天。”
獨孤敗書寫間非但筆動如雲,逸興遄飛,整個人的氣息彷彿也搖身一變,婉若游龍,動無長則,顯得瀟灑不凡。
獨孤敗每書一聯,長生子都大讚:“好!”
兩人一番亂塗,就胡亂地立了墓碑。
長生子收了法術,白絹就飄然落下,稍顯雜亂地鋪在竹片墓碑之上。
獨孤敗和長生子相對大笑。
那是超越生死的笑。那一笑,已不屬於塵世。飄逸若仙,仙風道骨,不足以道其神韻。
笑聲遠遠傳出,鳥獸蟲魚不驚,彷彿這是天地間元音本氣,繚繞運轉出神秀之韻。
這是比蒼天更加豪邁的笑,比宇宙更博大的道。
長生子袖風輕出,吹開長几上的白絹,盡數掛在竹節之上。看似散亂,實則井然有序,不符天地之數,只合豪邁之韻。
長几之上白絹吹開,現出數本道藏,最上面是《道德經》,其餘是《南華經》《太上感應篇》等等。
長生子將道藏吸入袖中,順便問獨孤敗:“師弟治何經典?”
獨孤敗笑道:“我不讀道藏。”
“哦?”
獨孤敗道:“道在心中,何須讀焉?”
“道雖在內,仍須以道藏經典養之。研讀道藏,養氣蘊神,方可證得大道。”
於是獨孤敗又開始他的巧辯:“大道無形,大道稀音。世上有形之物,皆不能載道;唯有方外之心,可體道悟道。區區有形之文字,錦帛之紙張,豈可載無形之大道?有聲之言論,豈可傳無音之大道?”
獨孤敗自然是侃侃而談,此番道理口中雖能說,其實離做到還差十萬八千里。不過他一番語出驚人,長生子也只能嘆道:“師弟性聰穎,善才辯,師兄懶得跟你辯。”
獨孤敗道:“不辨就不辨。長生師兄,喝酒去!”
長生子身影一飄,隱沒林間,只是聲音猶在獨孤敗耳畔:“師兄不勝酒力,不便相陪。師弟,酒能亂性,還是少喝爲妙!”
獨孤敗只當耳邊風,大聲喊道:“長生師兄,你勸的不夠。以後要勸人不喝酒,我教你怎麼勸,你應該說‘色是刮骨鋼刀,酒是穿腸毒藥’!”
他搖搖頭,心道,還是玉陽師兄識得濁醪妙理,看來只有去找“爭似布衣狂醉客,不教性命屬乾坤”的仁兄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