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偉岸沉默了一會兒,終於緩緩道來。
“自從冬兒嫁去了大齊,我便將這件衣服珍藏了起來,但它一直是我心裡的痛。那一年,秋兒無意間找到了這件衣服。因爲覺得漂亮就穿上了,還跑到我面前來問我好不好看。那時候年輕氣盛,看見做給冬兒的衣服穿在了秋兒的身上,頓時就發了很大的火。那是我第一次對秋兒發火,那時秋兒剛剛生下了女兒才兩個月,被我吼了一頓,覺得很委屈,就和蘭姨抱着女兒要回阿爾善。我也有我的倔強,又正在氣頭上,就由得她去了。誰知秋兒這一去,竟是永別了。”
說到此處,他的聲音有一絲異樣的暗啞,眼神空洞中浸潤着淡淡的憂傷。
“我們是在去阿爾善的途中找到秋兒和蘭姨的,當時她們躺在血泊裡,身體都冷透了。我整個人都懵了,不敢相信我所看到的,多麼希望這一切只是一場夢。秋兒的眼睛是睜着的,她死不瞑目。而我們找遍了方圓百里,都沒有找到我那兩個月大的女兒,她不過才兩個月大,莫非還能自己離開麼?人人都說一定是被狼叼去了。我不願意相信這個事實,我總覺得她應該還活着,就活在這個世上一個我不知道的地方。”
原來他的過去這麼沉重,甚至悲慘。佟書瑤很後悔引出了這個話題。
只聽他嘆了口氣,才道,“你知道嗎?她多麼漂亮,多麼聰明,僅僅兩個月,就會‘咯咯’地對我笑了,她真的很愛笑,很少聽見她哭。可是那一天,秋兒帶着她離開的時候,她哭得很厲害,那急切的啼哭聲像貓爪子一樣撓着我的心。我後來回想,她當時是不是預知到可能會出事,所以才哭得那麼撕心裂肺。可我還是狠下心,沒有挽留她們。你說,她能不恨我嗎?我那寶貝女兒長到兩個月,我都沒有好好地抱過她,陪過她。我對不起秋兒,也對不起我的女兒。”
說到後來,他很是激動,猛然咳嗽了好幾聲,好不容易平復下來,才又道,“也對不起傾城。”
這麼慘烈的往事,每每回憶一遍,多麼殘忍,多麼煎熬。
一時間,佟書瑤也不知道該怎麼勸慰。
當初聽楚兒說的時候,只知道他的母妃和妹妹被暗殺,卻不知道還有這個中緣由。佟書瑤終於明白端傾城心中的恨了。
果真這世上是沒有無緣無故的恨的!還好他不只有恨。
過了好一會兒,才聽端偉岸長長嘆了一聲。
“其實傾城小時候是個很乖的孩子,又懂事又孝順,還很聰明,可自從秋兒去世了以後,他就變了,我知道,他恨我。如果那日我沒有對秋兒發火,她就不會氣得離開,也就不會死。錯都在我。我知道,他今日的叛逆,紈絝,通通都是在報復我。他成功了,他確實報復到我了。我表面指責他,其實很痛心,我恨的是我自己。是我讓他變成了這個樣子,他不會明白,他已經是我在這個世上唯一的親人了,我對他,永遠都是,愛之深,責之切。”
提到端傾城少時,端偉岸的臉上隱有幾分驕傲。可是說
到後來,就變成了愧疚和痛心。
他能統領漠桑這麼多年,想必年輕時也是一個意氣風發,威信果敢的人。可此刻,年逾半百的他拖着病體半躺在牀上,好似歷經了人間滄桑,看透了紅塵俗事,回憶自己的愛情,臉上尚有美好的笑意,提到逝去的親人,難免傷痛難過,而提到自己那唯一的兒子,眼中卻是有了晶瑩的淚光。
此刻在他面前的不是漠桑的大王,而是一個被親情所累的可憐老人而已。
反手握住他的手,佟書瑤溫聲安慰。
“大王,您誤解王子殿下了,其實他並不像您說的那樣,他恨你是真的,但是愛你也是真的。”
聞言,端偉岸卻笑了,笑得苦澀。
“我自己的孩子我很瞭解,你就不必再幫他說話了。”
突聽殿外“哐當”一聲脆響,在這個空曠的大殿裡聽來格外清晰。
“什麼聲音?”端偉岸皺了皺眉。
“大王,我出去看一下。”佟書瑤說着起身向殿外走去。
地上是一個破碎的花瓶,她只瞥見快速消失在大殿門口的那紫色的衣袂一角。
脣角不自覺地微微上揚,回到內殿裡,她故意拔高了聲音。
“原來是一隻小貓啊,可能是犯了什麼錯誤,不敢回家,就在外面流浪,結果不小心把花瓶給打碎了。”
“原來是這樣。”
不過是打碎一隻花瓶,不是什麼大事,端偉岸便沒有深究這個問題,他好似突然間放鬆了下來,輕笑一聲。
“這些事像一個大石頭埋在我心裡這麼多年,今日痛快地說了出來,頓時覺得好像卸下了一個包袱,輕鬆了好多。”
想到起先在殿外偷聽的那隻耳朵,想必之前端偉岸追憶往事的那些愧疚的,痛心的,悔恨的話,他都聽見了。他不是一個絕對無情的人,這些話應該會在他的心裡掀起一些波瀾吧?
佟書瑤笑道,“過去的事就讓它過去吧,生活還得繼續,也許很多事情並沒有您想的那麼遭。”
端偉岸苦笑着搖了搖頭,嘆了口氣。
“我的那個女兒如果還活着,恐怕也有你這般大了,只可惜,她不在了,她來到人世不過才兩個月。別人都說女兒很貼心,有女兒是福,我卻從來沒有感受過,不知道有女兒的感覺是什麼樣的。”
佟書瑤動容地望着端偉岸。
“那個小公主,雖然只來了人世兩個月,可是她好幸福,大王您沒有忘記她,王子殿下也在想念她,如果她在另一個世界能有感應,她一定會感到幸福的。”
說完,她好似突然想到了什麼,一雙眼睛突地晶晶亮。
“大王,您沒有了女兒,我前不久也沒有了爹。您就當我是您女兒吧,我也當您是我爹,讓我陪着您,您躺下來,閉上眼睛,想像一下,就好像彼此都還沒有失去彼此的感覺,好不好?”
端偉岸似被她打動了,笑容溫和地點了點頭。
她上前扶着他躺了下
來,並輕輕地幫他蓋好了被子。
“大王,如果您想着想着睡着了,說不定還能夢見小公主呢!”
她樂觀的語調好似能帶給人無盡的希望。端偉岸慈愛的目光盯着她,良久,才帶着笑意輕輕地閉上了眼睛。
佟書瑤的神情卻緩緩變得凝重起來,走到香爐邊,打開香爐,正要把裡面的香灰和還沒有燃完的香屑倒出來,想了想,又放回了原處,重新把蓋子蓋了起來,讓一切恢復了原來的樣子。
雖然已經知道迷底,可,現在不是揭開迷底的好時候。她要在一個適當的時機,讓做惡的人自己現出原形來。
再回到端偉岸的牀邊,他的呼吸已經均勻,看來是睡着了。
佟書瑤靜靜坐在牀邊,看着他安詳的睡顏,想着充斥在殿內的危險氣息,整顆心好似被揪起了。
端偉岸雖然是漠桑最大的王,看似尊貴無比,實則他只是一個好可憐的老人,一場愛情成了終身遺憾,如今連親情都成了這麼奢侈的東西。他看着好像什麼都有,實際上他什麼都沒有,只有孑然一身的孤獨和充滿遺憾的回憶罷了。
爲什麼連這樣一個孤獨的,善良的老人都不放過?
看着這張慈愛的面孔,她不禁想起她的爹來。
大火的那一夜,她爹就是這樣陪着她的,她當時並不知道,他早就做好了一切打算,他只是在對她做最後的告別。
可是,她卻從沒有像這樣守護過她爹,哪怕只有一次,也不會像現在這樣,每每想起來,就覺得有太多遺憾了。
不知過了多久,她趴在牀邊睡着了,帶着一種心酸,睡得並不安穩。
當她悠然醒轉,模糊睜眼,隱隱瞥見一道寒光。
如一道驚雷劈過,她一瞬間清醒了。
“不要。”佟書瑤不知自己當時哪來的勇氣,就徒手抓住了那把就要刺向端偉岸的匕首,同時不可思議地看向來人。
“書瑤,你放手。”原本清麗的雙眸此刻冷入骨髓。
鮮血順着刀尖滴落,一滴滴浸在了端偉岸的錦被上。
佟書瑤卻堅決地搖了搖頭,不肯退讓。
“秦霜,爲什麼?”
“你如果足夠了解我,你該知道是爲什麼。”
秦霜一雙仇恨的目光盯着熟睡中的端偉岸,聲音寒到了骨子裡。
咀嚼着秦霜的話,佟書瑤很快明白過來,驚愕地盯着她。
“你是指少將軍?”
“文彥死在他們手上,我要他們血債血償。”
恨意填滿了秦霜血紅的眼睛,出口的聲音也因充斥着仇恨而微微顫抖。
“秦霜,難道你要因爲你的個人恩怨挑起好不容易平息的戰爭嗎?”
佟書瑤儘量將自己的聲音壓低。
秦霜此刻眼中含着很濃的殺氣,“我不管,我沒有那麼偉大,我的心中裝不下什麼家國大義,只有個人恩怨,我只知道,少將軍是在漠桑沒有的,我要爲他報仇。”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