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殷這人做事情從來是堂堂正正,一板一眼,讓你看得見摸得着的,不像徐輝祖那樣會玩陰的和虛的。
梅殷自擔任內閣首輔以來,就派出巡查御史去各地查訪,還派出大量國子監學生到各地掛職鍛鍊,梅殷派出的人都是經過精心選拔的,當然都是和他一樣清正廉明的人。
梅殷從這兩批人那裡獲得了海量的基層實情,他綜合這些信息,得出了一個痛苦的結論:腐敗已經開始在帝國各處蔓延了。
他的岳父朱元璋出身貧民,做皇帝后對貪官污吏深惡痛絕,還創造性得推行了對貪官剝皮的刑法,朱元璋有時火氣一上來,就是上萬上萬的“屠官”。
雖然後世歷史學家大都認爲明朝前期百餘年還是不太腐敗的,不過那是相對於明末那種腐到黑臭而言的。
人家說“女婿相當於半個兒子”,在痛恨腐敗方面,梅殷就算沒有朱元璋那樣敏感,至少也是眼睛裡容不得沙子的。
打個比方,對一個貪官,假如朱元璋要剝他皮的話,梅殷至少也要讓他脫層皮。
上次徐輝祖用禁軍滅金牛幫的時候,梅殷就派國子監的學生去調查了前因後果,調查報告認爲金牛幫的興起和流民大量涌入南京有關,而流民的產生是因爲地方豪強搶佔土地,導致大量小農成爲流民,豪強敢於強佔土地,則是因爲他們都官府背景。
當然像明教和尚友堂這種深度潛水的幫派,像梅殷這種正派人是不知道的,梅景正雖然知道,但他絕對不會和父親說的,有時候不是同一類型的人的話,是無法分享彼此秘密的,即使是父子兄弟。
根據御史們的奏報,梅殷從去年開始,已經處理了三個省級官員了,其他知府和知縣加起來有幾十名了。但令他憂心的事,自朱元璋駕崩後,官員們似乎膽子逐漸變大了,形成了一股慵懶享樂之風。
梅殷曾經向沈孝成詢問淮安的廉政建設情況,沈孝成在信中只寫了一句話:“老師,此事佛曰:不可說,不可說”。
梅殷是個清廉的人,他交往的都是清廉的好官,他確實不知道帝國的天空已經有陣陣黑霧飄來。
“難道要像太祖一樣大開殺戒嗎?”梅殷當年之所以同意徐輝祖的提議建立內閣,就是因爲朱元璋晚年的濫殺給他的強烈衝擊。
可如果不殺幾個,怎麼能制止這股黑霧的擴散蔓延呢?
梅殷去和徐輝祖商量,徐輝祖竟然說:“能幹的人都喜歡多拿,只要事情辦好,不怕他們拿,讓他們拿點吧,等養肥了再殺。”
梅殷的價值觀裡可沒有這種歪理邪說,他必須要做點什麼,才能對得起朝廷和百姓。
梅殷決定讓沈孝成首先在他大本營淮安搞一次“肅貪治土豪”專項行動,從而爲天下樹立表率,從而到達震懾一大批、教育一大片的效果。
其實在過去的一年裡,淮安知府沈孝成已經把淮安的土豪們整過一遍了。
沈孝成出身平民階層,對地方土豪和基層官府的情況比梅殷知道得要深切。
他是個性情高傲的人,本來是無意官場的,他年輕時的偶像可是陶淵明那幫人,他本來只想做個清閒的小官逍遙一生。後來因爲妻子去世,纔去南京的,本來他只是想在南京混幾年攢筆錢回鄉的,但命運讓他遇到了菱香,可命運又讓他失去了菱香。
沈孝成爲了完成菱香心願,纔去武昌投奔洪鵬,沈孝成爲了殺劉榮不小心立下奇功,也因此被梅殷賞識。
沈孝成本想心事已了,準備辭官回家的。他後來又被梅殷的愛才之心感動,爲回報知己之恩,他又聽從梅殷安排做了淮安知府。
命運真是狡慧啊,你越想要的東西他偏偏不給你,你看破的東西他就拼命塞到你手裡,還拼命推也推不掉。
如果讓沈孝成選擇的話,他寧願和他的髮妻在家鄉渡過一生,如果這個不能選的話,他願意和菱香在南京渡過平凡的一生,但是命運給他的選擇題裡面卻遺憾得刪除了這些選項。
於是沈孝成只好做他的淮安知府,他在和前任知府林進義交接那段時間就摸清了淮安的官風民情,林進義曾好心的給了他一張護官符,符上寫着:“陳皮燉烏梅,富貴疊富貴。”
這是淮安的一首民謠,說的是淮安的四大家族,這四家按實力排名的話,應爲:梅家、烏家、陳家、皮家。
關於這四大家族,淮安百姓對此還有歌謠叫:“澀烏梅,醉(罪)陳皮,爛石榴”。
意思是說四大家族中梅家和烏家還不太壞,還屬於“澀”的範疇,而陳家和皮家則罪惡很多,最後依附於這四大家族的石榴一樣的數十個小土豪則只能用“爛”來形容。
沈孝成在治理淮安的這一年裡,一直謹遵梅殷教誨,不貪不佔,勤於公務,愛護百姓,做了很多好官常做的事情,當然他也做了一些好官不常做的事情,比如通宵宴飲之類的,但那都僅限於他的個人生活,絕對不擾民的。
這一年多來,官員和地方豪強都很畏懼他,暗地裡管他叫“沈閻王”;百姓們雖然沒有到處傳頌他,反而經常傳閱沈知府的各種段子,比如說知府大人每次喝酒都要喝一缸之類的,但大家也切實感到淮安的經濟和社會確實比以前更和諧了,百姓更有安全感和幸福感了。
沈孝成做知府幾乎大部分時間都在喝酒宴飲,一個月工作沒幾天,但是就是這樣,淮安照樣井井有條,社會經濟穩步發展,當然他新官上任的第一個月他確實是很忙的。
他剛上任的時候,就把淮安的地頭蛇整的上吐下瀉。
淮安的土豪們都記得,那是建文五年的一個春天,一位年輕知府來到了淮河岸邊,把所有淮安土豪都整了一遍。
沈孝成住進府衙的第一天,淮安每個土豪都按規矩給他送了禮金,但沈孝成卻把禮金一一退了,連梅家的也不例外,搞的淮安的土豪好一陣緊張。
不過土豪們很快又放鬆了,因爲新知府你送錢他雖然不收的,但是你請他吃飯啊,甚至喝喝花酒啊,他一定來,而且每次都是氣氛融洽,不醉不歸的。
幾天後,新知府沈孝成竟然還回請了他們,土豪們開始以爲這是新知府投靠四大家族的信號,但很快他們就沒人敢去赴宴了。
沈孝成天生好酒量,而且極爲擅長髮酒瘋。在那天對土豪們的答謝宴會上,沈孝成剛喝了幾杯,就讓土豪們見識了他的酒瘋魅力,他拿起一大海碗酒,先敬一個看起來像黃世仁的小土豪,那小土豪受寵若驚,雖然不善飲酒,但也咬牙仰脖將一海碗淮安大麴喝下去了。
但這僅僅是開始而已,沈孝成又敬了他第二碗酒,小土豪不知道知府爲何對他如此情有獨鍾,難道知府也聽說了他有個漂亮女兒嗎,但酒還是不能不喝的,於是他又忍痛喝了下去。
但沈孝成緊接着又敬了他第三碗酒,小土豪已經快站不住了,只好求饒說:“知府大人,小的實在不勝酒力,請你包涵。”
都說對酒鬼是沒道理可講的,沈孝成臉一沉,嚷到:“不喝酒是看不起本府嗎,沒聽過‘滅門縣令,毀家知府’嗎,來人,給我拖出去打!”。
早已等候在門外的衙役,聽到命令立即衝進來,把嚇得面如土色的小土豪拖出去,就在宴會廳的門口噼噼啪啪打起來,裡面的大中小各土豪們看他這個下場,心中都暗下決心,如果沈知府給他們敬酒的話,拼死也要喝下去,實在喝不下去就躺下裝死,那也比捱打強啊。
下面的敬酒就很順利了,沈孝成專挑長得賊眉鼠眼的下手,不一會又放倒三個,正在大家以爲沈孝成瘋得差不多的時候,沈孝成忽然大喝一聲:“來啊,把老爺我的大酒缸擡過來!”。
四個下人很吃力的搬進來一個有半人多高的酒缸,沈孝成介紹說:“列位淮安的鄉紳,沈某喝酒啊,喜歡人多,人不多我就喝不痛快,我每次請人喝酒,都要喝光一缸,今兒個我特別高興,來啊大家把桌上的小酒罈都摔了,每人從這酒缸裡舀一碗。”
幾桌人同時被嚇到了,心想照他這樣玩法,今天大家都會被他弄殘廢的,就算大家拼死把這缸酒都喝光了,誰知道他還有沒有新的花樣?
於是大家你看我我看你,最後推舉出今天來赴宴的梅烏陳皮四大家族的族長出來說情。
“沈知府,你好雅興,但是今年淮安空氣多霧霾,大家都有點咳嗽,實在不能多飲酒啊。”
“沈老爺,現在官府嚴查酒醉夜行,我們都不敢犯法啊。”
“沈青天,你的官威太強,各位的酒量都被你嚇回去了,要不明天你到我們府上去喝吧。”
四位族長忐忑得列舉了很多逃跑的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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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孝成當然沒有醉透,他眯着眼睛說:“各位族長說的也有理啊,既然這樣那你們就回吧,下次,下次我們再喝啊。”
一羣痛苦焦慮的心頓時解脫,大家如蒙大赦,個個面帶喜色,由四大家族的領頭,其餘中小土豪在後,挨個和沈孝成道別後,一一走了出去。
沈孝成看到四大家族的人都走了,突然大喝一聲:“來人,關門!”,剛纔打完人的衙役一下子又出來,迅速從兩邊把門關上了。
剩下的十幾個中小土豪的心情簡直無法形容,就像一個人中了五百萬大獎,興沖沖跑到彩票中心後,卻被告知你已過了領獎期限。
其中一個內心還殘存一絲膽色的小土豪擠出笑容說:“沈大老爺,您,您這是何意啊?”。
“哦,沒什麼,我突然想起這一缸好酒還沒動過呢,你們要走也要喝一碗再走啊,不然淮安人會說我沈某舍不得把好酒拿來招待客人的。”沈孝成眯着眼睛,搖頭晃腦,似瘋未瘋得說。
“好,我們喝一碗在走。”小土豪替衆人應承了下來,因爲喝完就可以離開這個“閻王”了。
“好,我來給你們倒酒。”沈孝成搖搖晃晃走近酒缸。
“耶,這酒怎麼有點渾濁啊,我來給他攪一攪吧。”
沈孝成一邊自言自語,一邊解開自己的頭髮,竟然把頭髮甩進酒缸攪拌起來。
一干土豪看得心驚肉跳,不知所以,毛骨悚然。
不過還是有個定力好會動腦的土豪站出來說:“沈大老爺,天寒頭髮溼了會得風寒的,要不你先去房中擦乾頭髮,待會我們再喝吧。”
“這位老兄說得有理啊,我這就擰擰乾啊。”沈孝成拿起一隻酒碗,把頭髮對着碗把酒擰進碗裡。
“這位老兄最關心我,這第一杯酒我先敬你!”沈孝成晃過來,把酒送到他嘴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