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隆無法背棄他的族姓,但同爲隴右大將,牛邯就沒有這種顧慮了。
這位鎮守蕭關三個月不失,逼得耿、吳只能翻山越嶺的悍將,此刻卻卸甲棄胄,穿着皁色的布衣,進入成紀縣隗氏老宅。
這真是個熟悉的地方啊,牛邯記得,自己年輕時經常來隗家造訪。老隗崔是個英雄人物,銳意進取,而其侄隗囂就保守多了,總愛捧着本書,滿口之乎者也,言必仁義大道,但實際上,隗囂的膽量卻很小。
小到竟放棄天水,逃到了隴西,讓一直恪守職責的牛邯陷入兩面夾擊的絕境,不得不獻出蕭關投誠。
如此想着,牛邯在被繡衣衛搜了遍身後,隨張魚入內,拜在正在翻閱隗氏書信的第五倫面前——他將成紀縣作爲臨時的行在。
牛邯是典型的隴右大漢,身高八尺餘,聽說第五倫個不高,但坐着也看不太出來,只能儘量將自己身子俯低些。
“罪臣牛邯,拜見陛下。”
“牛孺卿。”第五倫打量牛邯,此人的姓、字和此刻的姿勢,讓他想起“俯首甘爲孺子牛”這句話,覺得有趣,只笑道:“汝可是隗氏大將,怎麼成我的臣子了?”
“能夠長久統治涼州的聖天子,就是良家子的主君。”牛邯張口就是大實話:“三百年前,隴右子弟是秦地故人老臣,兩百年前,漢高破三秦入主,吾等先祖成了漢臣。而如今,漢祚已盡,是時候踏踏實實,做魏臣了。”
“但汝在上月與隗囂的通信中,可不是這麼說的。”第五倫點着面前的簡牘,這是隗囂倉促南撤後,驛騎才送到天水的,遂被魏軍截了胡,正是牛邯的親筆信。
“這上面說,縱是魏軍過了隴山,但士卒疲乏,輜重難繼,願隗囂往北與蕭關之軍匯合,尚有兩萬之衆,與我決死,勝敗猶未可知,牛將軍且與予說一說,汝等將如何取勝?”
“是臣愚鈍,不知陛下用兵如神。”牛邯盡力給新老闆解釋:“當時也尚不知隗囂會棄吾等而去,故欲與其共生死。”
牛邯言語中滿是遺憾:“隗囂鼓動隴右諸姓與陛下對抗時,又說要帶着六郡子弟保衛家鄉,不能讓關中五陵人騎頭上。但如今,被巴蜀人騎頭上拉屎,和被五陵人騎脖子上撒尿,孰醜?”
這話成功將第五倫逗笑了,總結得妙啊,看來隴右良家子也不是油鹽不進嘛,既然當家做主稱霸一方的希望已經破滅,做狗,也得挑個好主人!
這牛邯倒是個能夠合作的對象,加上他曾擊敗了吳漢的部下,所以這次“投誠”頗爲體面,待遇還是得思量思量。
雖然關山已越,天水已定,但涼州還有不少地方沒拿下,蜀軍也摻和進來了,戰爭算不得結束,第五倫打算讓牛邯引退前,稍稍再發揮下餘熱。
而牛邯告退之前,卻問了一件事。
“臣南下時,聽聞傳言,說隗囂廢黜漢帝,逼迫孺子嬰遜位,徹底投靠成家,不知可有此事?”
“是有這般傳言。”第五倫道:“孺卿以爲如何?”
牛邯垂首:“傳謠之人應該不懂隗囂,隗季孟乃是儒生,生來最重體面,即便漢帝已無價值,也絕不會如此輕率,這傳言,恐怕不實!”
……
“荒謬!究竟是誰在傳這樣的謠言,其心可誅也!”
放棄老家,退守隴西的隗囂此時此刻,也當着流亡朝廷衆人的面,痛斥不已。
隗囂義正辭嚴:“當初隴右反莽時,盟誓的共三十一將,一十六姓,我與叔父皆在其中。發誓要順承天道,興兵輔佐漢室。如有心懷不軌者,神主滅之,宗室遭到血洗,族類滅亡。”
“周原一戰後,世人都覺得漢祚似盡,但我繼承叔父遺志,依然信守承諾,如今血口未乾,豈會背棄盟誓?”
“公孫皇帝派蜀兵入隴,此乃蜀漢聯手抗魏,鄰人失火,不救自危,感激尚且不足,豈能以小人之心,猜疑其來救火,是爲了趁機入室盜竊?”
這一刻,隗囂像極了當年,安漢公王莽自詡大漢忠良,痛罵那些勸他取代漢室的人一般……
“我爲了護得元統皇帝安全,勿使魏賊害之,請御駕移於臨洮城,陛下安然無恙,絕無入蜀之事,諸君若想拜謁,自去臨洮便可。流丸止於甌臾,流言止於知者,勿要再信傳言!”
好不容易讓來質問他的羣臣退下,隗囂疲倦地癱坐在榻上,一向儒雅的隗大將軍不由罵道:“第五倫枉稱年號爲武德,其實最爲無德,連這種卑鄙之事都做得出來!”
“當年派馮衍入隴獻天子劍,慫恿吾等立帝的是他,如今奪我故土不算,更令人傳謠,說我背棄盟誓,逼漢帝退位的也是他!”
當初,隗囂這聰明人可只提議小皇帝稱“漢王”,留點退路的,卻拗不過他叔父和老劉歆,一步到位。
結果周原一敗後,西漢失去爭天下的可能,傀儡皇帝就弊大於利了。但隗囂縱想做婊子,這牌坊卻也得撐住,因他是經術入仕,不爲崇尚武力的隴右豪傑所敬,最初一年也被他叔父死死壓着不能掌兵權,威信不大。前歲以來,能鎮得住隴右羣豪,多憑權術及“大司馬大將軍”的名號,挾天子以令諸侯。
即便第五倫打進隴右,隗囂只能選擇投靠公孫述,但隗囂就算山窮水盡,也死要面子,不肯自揭門面。
沒辦法,當初盟誓、檄文唱得太響亮,那收尾也得有始有終才行,否則就真成天下笑柄了。
隗囂和方望商量的妥善計劃是:先說服公孫述遣師入隴馳援,待來年正月初一時,再讓孺子皇帝“親自”下詔,說被魏賊所逼,惶恐不安,感懷公孫皇帝這好鄰居盛德,漢家實在是維持不下去了,願意以國相托於長者。
如此一來,公孫述得了“天命轉移”後高興了,作爲“漢臣”的隗囂也能悲痛萬分地接受詔令,順理成章地做公孫皇帝的諸侯王,繼續在隴地制霸一方,也將負面影響降到最低。
可這麼一個面面俱到的計劃,還來不及實施,卻被第五倫派往涼州各郡縣的細作給破壞了。
他們大肆宣揚隗囂帶着西涼兵,逼迫孺子嬰遜位,老劉歆血濺陛階等事,甚至把孺子嬰送去蜀地,故意將其從金牛道推下山害死,說得有鼻子有眼。
仗打到這份上,隗囂棄漢投蜀之心,路人皆知,大家自然也信以爲真了。
從八月到九月,謠言都傳了快一個月了,直接結果就是,那些早就想與隗囂割席的衆人得到絕妙的藉口,天水各縣之所以能傳檄而定,除了小耿兵鋒外,謠言也出力不小。
甚至還有第五倫都沒想到的奇效:這兵荒馬亂、各郡消息斷絕之際,假新聞已經被當成真的,甚至傳到河西張掖郡去,影響了劉隆的判斷。這莽漢子悲憤之下,白送了武威、張掖和上萬兵馬給第八矯,也算歪打正着,成就一段佳話……
可隗囂就委屈了,好處第五倫得,壞處他全收,本期待的天水各地負隅頑抗拖住魏軍的計劃就此泡湯。
一念至此,隗囂只能撫膺道:“囂此生無大志,只求爲一小邦諸侯,善始善終而已,但第五倫,他逼人太甚,不想讓我體面啊!”
……
雖然是相識故人,但第五倫可一點手下留情,放過隗囂的想法都沒有。
旬月以來,魏軍佔據安定、天水後,沒有發動新的攻勢,但對隴西的包圍網,正在第五倫靈巧的十指上,一點點編織而成。
先被召到行在的將軍,是萬脩。
“諸位且看。”
萬脩一進來,第五倫就指着他,對左右羣臣道:“君遊爲我披荊斬棘,最先入隴,此戰,三將各有三分之功!”
還有一分呢?
“還有一分在季正。”第五倫此刻尚不知第八矯陰差陽錯之下,已接管了劉隆麾下兩郡萬卒,只當他還在酒泉起可有可無的牽制作用。
所以第五倫做了如下安排:小耿被遣回北地郡主持局面去了,他的任務是,設法派幷州兵騎,走新秦中黃河沿線,配合第八矯取武威、張掖,以免匈奴趁虛而入。
而交給萬脩的任務也比較重要了:“卿鎮天水,督隴右軍務。”
萬脩雖然從渭水狹道走了一遭,但效果確實不如耿、吳,他還是更適合打正面戰場,亦或是守備一方。
第五倫先前令諸將試探性進攻隴西,發現地形頗爲難打,而隗囂、楊廣手裡至少還有兩萬兵,加上蜀地援軍上萬,強攻不易。
倒不如就讓萬脩守在天水郡,再將兵力稍稍收縮做出冬日將退狀,看看能否吸引隗囂帶着蜀軍來“收復失地”,殲滅個幾支,仗就好打多了。
萬脩要俯身應命,第五倫連忙攙住他,萬脩走狹道時受了腰傷,因爲久拖不治,聽說近來得坐着車才能巡軍了,但前線大將稀缺,第五倫還是離不開他。
第五倫對老夥計道:“予只需要將軍‘坐鎮’,自今日起,到你傷好前,謁見也不必下拜了。”
既然將萬脩當盾,那自然就有人做矛!
“子翼。”
第五倫喚來吳漢:“汝爲驍騎將軍,獨立師補全滿編,帶上護羌校尉,西走榆中(今甘肅蘭州),擊金城郡,繞隴西之側!”
吳漢應諾,但旋即反應過來,等等,護羌校尉是誰?
站在末尾的牛邯默默出列,下拜頓首,別看這孺子牛臉上一如謁見第五倫時那般鎮定,可當知道自己將隨吳漢出征時,他心裡實是相當犯怵的,尤其是瞧見吳漢那得志的獰笑後,就更發毛了。
“第五倫點我與吳漢同行,莫非是看出我乃詐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