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德三年(公元27年)秋九月,青州的葉子黃時,耿弇的徵齊大軍抵達北海郡,雖然臨淄之戰魏軍傷亡不算大,但騎兵的戰馬是徹底趴了,靠着吃秋糧才養回了點膘。
在休整的這一個半月間,光祿大夫伏隆已在睢陽和青州跑了個來回,給小耿帶來了第五倫的勉勵詔書。
“昔韓信破歷下以開漢基,今耿將軍攻祝阿復伍氏祖地,此皆齊之西界,起始相當。”
“而韓信襲擊已降,將軍獨拔勁敵,臨淄一戰,堪比濰水。”
“出兵不過三月,將軍已平定濟南、千乘、臨淄、淄川、北海、高密、東萊、膠東,破郡國八,陷城數十,未嘗挫折,居功至大。然仍當以餘勇再追張步,盡取三齊七十二城,則功必勝於韓信也!”
肯定耿弇和將士們功績的同時,也暗示他快點解決殘敵,悉平齊地。
耿弇接詔起身後,卻問了伏隆另一件事:“伏大夫,聽說岑彭勝於荊襄,並被拜爲鎮南大將軍?”
“正是。”
耿弇好奇地問道:“他殲滅了漢軍幾個師?”
“俘虜數千,據說還有‘兩萬人’溺斃於漢水之中。”
耿弇聞言忍不住撇了撇嘴,都是老行伍了,還能不清楚報功那點門道?這根本無從對證的“溺斃”就很靈性,岑君然看着像老實人,也在魏軍這個大染缸裡學壞了啊。
而耿弇當然清楚虛報軍功能得到多少好處,底下又有多少眼睛盼着,但他根本不屑於摻水!
因爲耿將軍的功績,根本不需要誇大,就已經極誇張了。殺傷萬餘,俘虜五萬!這驚人的數字,表明戰爭規模完全碾壓了荊襄“小仗”。
耿弇似乎是犟上了,復問伏隆:“岑將軍征戰小半年,究竟爲爲大魏奪取了幾座城池?”
伏隆實話實說:“襄陽、宜城等加起來,約有半個南郡。”
但岑彭還因此丟了隨縣,丹陽地區的賈復、鄧奉二賊也不知是否平定,所以在耿弇聽來,岑彭這功績,水分極大!就這樣還混上了“大將軍”名號,雖是虛名,但仍讓耿弇心中好不痛快。
若實打實算,他的斬俘、征服郡國的數量,十倍於岑彭!
伏隆也看出了耿弇的情緒,他就像是第五倫延伸到青州的手,耿弇要失控時替皇帝拉一拉繮繩,雖然不一定能止住這匹年輕的千里馬,而當耿弇炸毛時,他則要替第五倫捋一捋,安撫年輕氣盛的小夥子。
伏隆遂大笑:“最瞭解耿將軍的還是陛下啊,陛下說,伯昭若聞岑彭受封,定然不平,讓他勿急,若能滅張步,悉平齊地,伯昭亦足以加拜爲‘車騎大將軍’。”
他湊近在耿弇耳邊道:“軍中排位,仍在岑彭之上,僅次於馬國尉。”
你看,除了約束、撫慰,還得適當將手裡的糧食味給馬兒聞一聞,讓它有繼續往前的動力。
驃騎、鎮南、車騎,三大兵團司令猶如三駕馬車,早已成型,第五倫如今深韻平衡之道,不讓任何一人一馬當先,馬援在河濟大戰裡功勳最著,成了“驃騎大將軍”,第五倫就調他去涼州吹風,暗壓了一波,讓後面兩位迎頭趕上。
伏隆轉述皇帝口諭後,耿弇這才稍稍受用,待到光祿大夫去用飯時,他才坐下來,就着牛肉——別問哪來的,以及隨時備在中軍的酒,細細品讀第五倫的詔書,小耿對上面的誇讚其實很受用,嘴角不自覺露出了笑。
就在這時,耿弇的二弟耿舒摸到兄長身邊,低聲道:“陛下詔書中多次用兄長和韓信做比較,是否有深意?”
耿舒這麼說是有原因的,韓信在滅魏、伐趙,取燕時表現頗爲良好,幾乎唯劉邦之命是從,但破齊後卻漸漸驕傲,心態也產生了變化,有了長居肥饒齊國爲王的念頭,這纔有了“大丈夫定諸侯,要做就做真王,做什麼假王”的名場面。
而後韓信雖然在楚漢之間繼續效命劉邦,但就在劉邦撕毀鴻溝之盟,背約追擊項羽,韓信居然和彭越一起選擇觀望,導致劉邦又雙叒敗了一次。齊王是封了,但正式的封疆還沒劃分,直到劉邦答應自陳以東至於大海,說齊話的地方盡與韓信,他才帶兵趕到垓下,參與了最後的決戰。
在茂陵耿氏幾兄弟裡,耿舒是心思最重,對朝中派系鬥爭、君臣矛盾也更加敏感,耿舒擔心,第五倫的詔令是在暗示耿弇:“汝功勳尚不如韓信,勿學淮陰,速來彭城助戰!”
然而耿弇只擡頭看向自家二弟,冷冷地說道:“怎麼,汝想做蒯徹?”
“不敢,弟不敢。”
此言嚇得耿舒下拜頓首,給他十個膽子,都不敢勸兄長自立啊!
相比於漢初韓信橫掃北方,一將獨大,第五倫陣營裡卻有好幾個勢均力敵的將軍,各將一方,甚至還有吳漢這等競爭者在後追趕。而第五倫又數次調換防區,導致魏國都快“將不識兵,兵不識將”了,完全沒有自立觀望的可能。
他們的老父親在朝中做太傅,幾個兄弟或爲郎官,或爲校尉,茂陵耿氏雖不似鉅鹿耿,和第五倫結了親家,但亦已和魏國牢牢綁在一起了,一榮俱榮,沒必要行險。
“最好真不敢。”
也不想聽弟弟解釋,耿弇只沒好氣地給了他重重一腳:“滾,陛下與我君臣互信,別說讓我聽到離間之言,就算汝再敢想一想,我定大義滅親,斬了汝祭旗!”
攆走了耿舒,耿弇遂開始準備繼續南下,進攻張步最後的老巢:琅琊、城陽兩郡!
耿弇是準備遵循詔令行事的,倒是青州刺史李忠,覺得齊地八郡初降,這時候耿弇就要將大部分機動兵力帶去琅琊,就不怕後方這些“傳檄而定”的郡不穩異動麼?
於是李忠隱晦地勸耿弇:“陛下也未定某月某日必滅張步,耿將軍不如先在北海閉營休士,待後方安定,東萊、膠東那些躲在山中的張步殘黨剿滅後,再征伐不遲。”
然而耿弇卻頗爲堅決:“不行,我說過,必在入冬前,擊滅張步,如今只剩月餘,豈能再空待下去?”
青州只是開胃菜,真正的大餐,在徐州彭城擺着,若眼睜睜看着沒吃成,就算大魏順利一統天下,耿弇也會扼腕後悔一輩子!
耿舒也好,李忠也罷,都未能理解耿弇:他和拖拖拉拉惹漢高不快,爲自己埋下禍患的韓信不同,耿弇對打完仗能得多少封地,多幾千封戶,亦或是留在齊地能否裂土封建其實不感興趣,他真正“貪”的,其實是戰功榮譽本身。
此外,還有不甘落在袍澤後的爭勝之心!唯獨第五倫料準了他的心思,給岑彭封的“鎮南大將軍”,刺激到了小耿。
“戰馬已吃飽糧食,將士也休憩完畢,應趁士氣未消,嚴冬未至,速破殘敵!”
耿弇擲地有聲道:“陛下乘輿且到彭城,身爲臣子,當先一步抵達,擊牛釃酒以待天子,豈能反欲以賊虜遺君父邪?”
……
嚴格來說,琅琊、城陽兩郡,雖然也說齊地方言,屬於“三齊”的一部分,但在漢朝,卻被中央人爲地與青州兄弟們分離開來,琅琊被劃入徐州,城陽郡則分給了兗州……
這一波操作,和文、景將統一的齊國強宗,一口氣分成了七個有異曲同工之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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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一來,竟導致琅琊人張步到了臨淄,就成了“外州人”,古人最重鄉黨,沒了同州的關係後,青州士人對他的向心力大減,各郡望風而降。
還是琅琊、城陽兩地可靠,張步自臨淄慘敗後一路南逃,抵達城陽首府莒城後,得到了幾個弟弟接應,才稍得喘息。
莒城乃古莒國所在,位於齊、魯的邊緣,西邊是沂蒙山,東方則是濱海丘陵,一條沂水穿行,使得這裡山川糾結,足以自固。
“戰國之際,樂毅伐齊,破齊七十餘城,唯獨即墨和莒城保全,齊王便是靠莒城維繫社稷,等到了田單反擊。”
“七國之亂時,城陽國在這山海之間保持忠於大漢,沒和膠東膠西的親戚們一起鬧騰,經受住了叛軍的圍攻而不陷。
“赤眉軍樊崇大敗新軍,橫掃天下時,唯獨在他家鄉莒城,樊崇竟未能攻克,敗下陣來!”
以上都是齊王張步對自己的安慰,但其內心依然頗爲糾結惶恐,身在莒縣,卻沒有一日能夠安寢,日夜南望,盼着去找劉秀搬救兵的方望能早日歸來。
九月中,方望真回來了,他不負期望,帶來了劉秀給張步的話:
“齊王。”
“堅定守住琅琊,撐到入冬,便有轉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