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一天功夫,第五倫就徹底放棄了讓豬突豨勇們搞軍訓練齊步走的打算。
“實在是太難了。”
看着面前亂糟糟的隊伍,第五倫有些泄氣地坐回胡凳上,只覺頭疼。
直到現在他才明白,後世大學生、高中生的素質有多高。且不論戰鬥技巧,只比十數年教育訓練出來的理解能力和紀律性,便甩了所謂良家子一大截。
就更不必說,這豬突豨勇中百分百文盲的私奴、刑徒們了。
嚴正的紀律要求,精準的選拔,和專業性的訓練,他們一樣不沾邊,前幾天甚至還在挨餓受凍。
更讓人愕然不解的是,豬突豨勇在軍營這幾個月,兵器就不提了,壓根就不發,連古代軍陣需要的旗幟、金鼓、進退竟也沒怎麼練。只簡單編了什伍,宣佈賞罰,然後就將他們扔着自生自滅。
今日第五倫試訓衆人,就不提辨左右行進轉向這種複雜動作了,只令他們沿着直線簡單走兩步。
結果不動則已,一動就原地爆炸!
卻見後隊的攆前隊,前隊的撞後隊。下河的鴨子至少還知道跟着頭鴨,他們才走幾步,後排的人就找不到士吏、當百了,於是腳步徹底凌亂,不知道是還以爲是出門趕集呢。
這光景,看得第五倫直嘆息,連自家塢院裡那些受過第五霸訓練的私從族人都比他們強,這樣的“兵”別說打仗了,拉出去遛一圈就自行潰散了。
若要嚴格按亂行之罪殺頭,恐怕一天就得砍幾百顆腦袋,將第五倫殺成光桿司令。鞭笞也打了,飯了罰沒了,第五倫甚至親自下場示範,累得他渾身痠痛,口乾舌燥,仍是不頂用。
倒不是說他們無可救藥,只是基礎擺在這,怕是要教三個月,纔能有大學生軍訓三天的效果。可王莽隨時可能來鴻門,想速成,就算拿出厚賞嚴懲來,難度也跟母豬上樹差不多。
第五倫一籌莫展,卻見外頭豬突豨勇原本都盤腿坐在地上休息ꓹ 隨着象徵吃飯的一聲鑼響,齊刷刷站了起來ꓹ 竟如此整齊劃一!
第五倫都看樂了,旋即想到:“既然走起來混亂不堪,莫不如退而求其次ꓹ 只練站姿何如?”
……
到了次日,讓衆人吃飽朝食後ꓹ 第五倫便改變了策略。
“高個在前,矮個在後ꓹ 伸出汝等的手ꓹ 指尖摸到前人爲止。”
因嫌棄豬突豨勇連站都稀鬆混亂,第五倫先將士吏、什長、伍長們單獨拉出來,頒佈新的隊列站法。
然後令他們各自歸隊,用第五倫的法子收拾豬突豨勇,難度頓時倍增,紀律太差,前一秒剛排好隊ꓹ 後一秒回頭和旁人說個話,就又亂了。
第五倫只能讓張魚等人拿着黑炭ꓹ 在衆人腳下畫地爲牢。
“出圈者飯食減半!一人出圈ꓹ 什伍連坐!”
還是靠着懲罰的嚇唬ꓹ 豬突豨勇們纔算站定ꓹ 好歹做到靜態整齊。
花了一整天功夫,趕在第五倫肝疼前將各什伍隊列排列整齊ꓹ 接下來就是專練“坐陣”。
坐陣是臨戰前採取坐姿的戰鬥隊形ꓹ 就相當於後世的盤腿而坐。連續懲罰了幾十個人ꓹ 讓第七彪當衆責打以儆效尤,才止住他們偏頭和旁人閒聊的衝動。
接着有趣的一幕出現了ꓹ 隨着一聲開飯的鑼響,原本在各隊列分別訓練的八百餘人,竟在沒有軍吏號令的情況下,猛地站立起來,墊腳望向伙房方向,若非主官呵斥,恐怕拔腿就跑了,生怕去遲了搶不到。
然後纔想起,夕食還沒到呢。
這是衆人數月裡練就的條件反射,刻在本能裡的東西,第五倫忍不住笑了:“巴甫洛夫誠不欺我。”
從坐姿改成站姿不算太難,在第五倫想來,難的是如何讓豬突豨勇們在太陽下保持站立一刻鐘。他生怕衆人因太久吃不飽導致身體素質太差,太陽下站一會就暈倒一片。
可出乎第五倫的意料,站立不動,這竟是豬突豨勇們表現最佳的一項——忽略很多人總彎着腰根本站不直,且不要在意他們頻繁伸手摳鼻子、撓襠部和屁股的話。
還是臧怒告訴了第五倫原因:“吾等爲奴婢時,若爲田奴,在農田中頂着烈日,一干就是幾個時辰,不得歇息,倘若偷懶,鞭子就往身上抽來。”
“若爲家奴,常常要捧着主人虎子等物待命,在門外一站就是許久,風雨來了也不敢避讓。”
“更多時候,則要在地上跪着,不論寒暑。”
臧怒笑道:“與之相比,眼下主君光讓吾等站着,那算什麼?我自記事以來,還沒遇到過如此輕鬆,還能吃飽飯的活。”
樂觀的話語裡帶着辛酸,第五倫明白了,難怪很多人根本直不起腰來,實是過去爲奴的重擔,已將他們脊樑壓斷了啊。
第五倫只默默叮囑宣彪,作爲訓練達成的獎勵,今天用集市上買來的魚,放點豬油,熬幾鍋湯色泛白的魚湯給士卒們喝。
兵法有云,伍長教成,合之什長,什長教成,合之卒長卒長教成,合之伯長……以此類推,什伍各自的訓練已很不錯,最難的是將八百人合練,人一多就容易亂。
好在全程沒有出什麼幺蛾子,今日校尉樑丘賜也來觀摩,在他的勒令下,戴恭這幾天十分聽話。
樑丘賜與第五倫站在校場臺上,但見八百豬突豨勇排列有序,經過數日練習,不用畫圈也能站齊坐穩。先是坐如洪鐘,隨着一聲鑼響齊齊站立,長達一刻時間內,起碼前排精銳站立如蒼松,後排雖然站如迎客鬆,但也不算太亂。
樑丘賜要求很低,不由拊掌叫好。
“不曾想,伯魚短短數日,便能將散兵遊勇練得如此有序,不愧是看過故大司馬嚴尤兵書的。”
他放下心來,可以讓第五倫站到本曲前排,迎接皇帝檢閱去了,當日確實是只站不動——皇帝巡營,誰敢亂動鼓譟,那是要負政治責任的。
第五倫擺下宴席招待校尉,樑丘賜今日一高興,前幾天與第五倫的小矛盾也暫時忘到了腦後,話多了起來,喝了幾盅後,屏退衆人,好奇地詢問第五倫。
“軍中校尉、司馬皆不甚在意豬突豨勇死活,只收納少數私從驍勇之輩。唯獨伯魚念着他們性命,使之足食足衣,不惜得罪軍候、當百,甚至自己掏錢購買魚肉被褥等物,伯魚如此做,圖什麼?”
當然是圖徹底掌握這八百人,日後時機到時來場兵變啦!
第五倫只垂首道:“此去邊塞路途遙遠,到了緣邊各郡,若與匈奴人交鋒,倘若屬下兵卒不力戰,恐怕會危及我的性命,因而顧慮,爲去自保,不得不待他們好些。”
“伯魚枉讀兵書,卻連這簡單的事都沒明白?”
樑丘賜卻哈哈大笑起來,笑了一會才意味深長地說道:“你當真以爲,這次出征,是要擊匈奴?”
第五倫心中一驚,但樑丘賜卻不再說了,只話音一轉說起一事。
“更何況,自古以來,軍中便有正卒、羨卒之分。正卒兵源好,多是良家子和精銳,平日練習金鼓號令旗幟進退五兵,作戰時當先應敵。”
樑丘賜道:“羨卒就要差一些,作爲正卒輔佐,行軍時負責修橋鋪路、運送補給,鮮少有機會抵達最前線,故而也不必知旗幟、識金鼓、通戰陣,若有缺額,臨時再徵就是,死多少都不可惜。”
“伯魚還不明白麼?這豬突豨勇,便是羨卒啊。”
第五倫恍然,這下一切都說得通了,敢情豬突豨勇還真是炮灰輔兵啊,他就說,王莽和朝中公卿再愚蠢,也不可能相信這樣的爛兵能去“滅匈奴”。
而且想到樑丘賜先前的失言,此次徵兵,擊匈奴是虛,實則另有他用?
“也不知嚴尤可知其中蹊蹺,若有閒暇,我得去問問他,順便再借幾本兵書。”
對第五倫這外行來說,領兵打仗都要從頭學起,作爲中層軍官一點點練習實踐,同時多知道點理論沒壞處。
等樑丘賜走後,第五倫又看豬突豨勇們練了一邊坐站,總覺得還差點什麼。
差了明日才分發的甲冑和兵器,因爲被定位爲羨卒,且害怕他們手中有了兵刃不好管理,豬突豨勇並無甲兵,連衣色號色都不統一,得靠甲來遮掩。
可即便裝備齊全,他們這個營,在數萬豬突豨勇中,還是不夠醒目啊,要如此才能讓人一眼掃過,就能注意到他們呢?
第五倫琢磨了一會後,讓第五福回長陵一趟,要第四鹹買些東西送來。
“買何物?”
“八十匹黃布。”
……
一日後,滿載黃布的幾輛輜車送入了營中。
第五倫摸着做工粗糙的黃麻布,問第四鹹花了多少錢糧。
“宗主,黃麻布賤,一百石糧食就換到了八十匹。”
這年頭的布匹,同樣材質,不同顏色的價格是差別很大的。至於色澤貴賤,只看朝廷各級官員的綬帶顏色就好了,從高到低,依次排序分別是:紫綬、青綬、黑綬、黃綬。
紫雖非正色,但因爲太過罕見,只能用紫草的根來侵染,其色彩頗招人喜歡,還是躋身二千石,與金印搭配,成了富貴的象徵。
而最低級的則是素、黃,因爲染料來源太過豐富,槐花、梔子、黃櫨、黃檗、桑皮、薑黃皆能入色。遂與葛、麻匹配,成了民間最常見的色澤。小吏及庶人,服色用皁或黃,匹夫亦有白丁之稱。
但從前朝漢武帝起,黃色卻因爲五德象徵的流行,多了一層含義。
第五倫曾聽揚雄提及過,大漢朝的五德屬性就是筆糊塗帳:漢初因爲北平侯張蒼的堅持,直接沿襲秦朝用水德,色尚黑。
但儒生們卻極其不滿,屢屢抗議,到了漢武帝時,終於從善如流,太初改制,漢家就變成了土德,尚黃。
結果到了漢末,因爲劉歆和他老爹劉向利用古書一通鼓搗,重新定義了五德相生相剋,根據劉邦赤帝斬白蛇的傳說,最後認爲漢德尚火,當用赤色。
黃漢這才改成炎漢沒幾代人,就遇上了王莽禪代,大漢亡了。
按照劉歆的五德推演,新朝也變成了土德,依然尚黃。聽說皇帝王莽穿的都是柘(zhè)木所染,色澤略深“赤黃”。
於是,本該位於顏色鄙視鏈頂端得黃色,竟變得又貴又賤起來。
這便是第五倫給本營士卒找到的標誌。
第五倫讓會針線裁縫的士卒將布匹分了,一匹布裁成十份,分發給豬突豨勇們。
第五倫自己在頭頂裹了一抹黃巾頭帶,矇住額頭,示範道:“今日要在外面站許久,春日風大,在頂上加條布幘,一來能讓衆人舒服不少。”
“二來,也能讓吾等在軍中一衆黑頭髮髻中醒目顯眼,叫皇帝一眼便能望見!本朝尚土德,陛下看到應會歡喜,指不定就能得些賞賜。”
衆人應諾,歡喜地將黃巾纏在頭頂,都覺得司馬對待士卒實在是太好了,一時間,原本泯然衆人的他們頓時色彩鮮明起來。
豬突豨勇們不知道,第五倫還有第三個目的。
來到這時代後,第五倫鼓搗的那些小發明尚不算離譜,多數是能圓過去的,而王莽也沒驟聞他的事蹟後就派人請進宮去,這廝大概率不是真正的穿越者。
今日是第五倫與王莽距離最近的一次,雖不知能否真正見面,但他還是決定大着膽子,橫跳試探一下……
正琢磨着讓士卒們到時候喊個什麼口號時,沒有絲毫預兆,校尉樑丘賜卻派人來通知第五倫。
“天子法駕已至新豐,一個時辰內抵達鴻門!”
……
PS:第二章在13: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