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江出三峽,在江陵附近流過九曲迴腸的荊江後,開始氾濫,變得江湖混沌不分,造就了雲夢大澤,東西約九百里,南北不下五百里!
這片大湖,古時就承載了不知多少邦國的興衰,昔日吳師入郢,楚王靠着遁逃入澤撿回一條命。而到了漢朝,劉邦一招僞遊雲夢,將韓信擒拿,綁在車後帶走軟禁。
而今,一場決定兩國命運的水戰正在雲夢澤畔展開,南郡華容縣附近的湖面上,兩支舟師正在劇烈交鋒。
靠北的是土生土長的楚黎王舟師,多徵募本地舟船水手,湊齊了“五十舿”,也就是一百五十艘戰船。
漢軍的舟船雖然數量稍少,然多爲善於衝突的艨艟,吃水不淺,還有分爲兩層的大翼,下層是赤膊船工搖晃槳櫓,上層則是健將數員帶着上百甲士,或持強弓硬弩朝敵船攢射,或使用鉤拒等水戰器具,試圖將敵人勾過來近身搏殺。
東南吳會本就是舟楫之鄉,江東子弟的水性船藝絲毫不比荊楚兒郎差,加上楚軍半數船隻還在夷陵、江陵抵禦成家的樓船,一時有些不敵。許多船隻起了火,連最大的大翼也漢軍艨艟狠狠撞在船身上,包了銅的尖銳撞角破開船板,毀掉槳孔,湖水不斷涌入其中……
只一個多時辰,這場水戰便以漢軍大勝告終,眼看僅剩的數十艘殘兵敗卒脫離了混亂的戰場,不敢入華容,而朝江陵方向逃去,漢軍也沒有深追。舟師主力登陸後前去控制華容縣城及搶修被燒燬的碼頭,亦有舟船南返,去通知雲夢澤南岸的大船,可以開始運送兵卒了。
短短三天,馮異便帶着一支人數上萬的軍隊悉數登陸華容縣,踏上了荊北的土地。
立了首功的校尉很是興奮,拜在馮異面前:“將軍,向西五十里,便是江陵!下吏打探清楚了,除水道外,還有一條華容小路可抵達城郊!吾等一定能趕在蜀軍前,奪取此城!”
士卒們在江南待了快一年,早就聽說江陵是荊州最富庶的城市,車轂擊,民肩摩,市路相排突,朝衣鮮而暮衣蔽。
馮異的軍隊已算軍紀不錯,但打下大城市,讓士卒大掠數日,仍是不成文的規矩,畢竟劉秀不同於第五倫,沒有得到老王莽幾十萬斤黃金的饋贈,窮哈哈的漢天子,依靠豪強支持,也不敢搞出直接授田這種操作。更何況,江東許多郡縣地廣人稀其實不乏田土,他肯分,士卒還不一定願意要呢!
面對將吏們的殷切目光,馮異才道出了實情。
“不去江陵。”
他的手指着北方:“向北進擊竟陵(湖北潛江),再沿漢水北上,直取襄陽!”
“襄陽?”
衆人面面相覷,他們沒有鄧禹的戰略眼光,泰半的人竟沒聽說過這小地方,另一半則偏頭告訴袍澤,這個縣有多窮多偏,宛……
“就算事後江陵可不戰而歸漢,若先被成家軍隊打下來,定會劫掠得只剩下一座空城,糧食、金帛、女人,蜀人分毫不會給吾等剩下!”校尉們急了,衝進江陵城中搶個痛快,這本就是他們打這場仗最大的動力,現如今聽說馮將軍要棄肥肉而撿骨頭啃,都急得上火。
先前在雲夢澤上還生龍活虎的士氣,竟瞬間產生了動搖,甚至有校尉開始爭奪留守華容的任務,三年下來,劉秀麾下兵爲將有的問題只比第五倫嚴重,撈好處的事爭着上,打硬仗的活別人去。
馮異也只要繼續哄着校尉們:“江陵過去確實是富極荊州,可如今卻不然,那楚黎王秦豐乃是襄陽縣黎丘人,此人戀家鄉,稱王后繼續將黎丘設爲國都,荊州財富悉數集中於襄陽、黎丘這小地方,城牆不如江陵厚實,只要攻取,楚國府庫,除了要貢獻給皇帝陛下的部分外,諸位可共分之!”
好說歹說穩住軍心後,馮異更加深感此事做起來太不容易了,此去襄陽還有四百里之遙,馮異之所以選擇了這樣一條路,是因爲能沿着漢水進軍,舟師可以承載糧秣,補給三軍。
但這也意味着,沿途將遇上大批堅固的城池,能否順利擊破楚軍,抵達目的地襄陽仍是未知數,就更別說還要面對真正的敵人:岑彭麾下的魏軍!
“這場狩獵,岑彭弓強馬肥,路還更近,我方優勢,只有謀略啊。”
馮異只能期望,劉秀的另外兩路人馬能起到奇效。
尤其是鄧晨。
馮異暗道:“也不知鄧偉卿叔侄相見,談得如何了?”
……
卻說那劉秀的姐夫鄧晨,自受命西行以來,日夜兼程,先從隨縣等地潛入綠林山,又裝作輕俠進入楚黎王地盤,幾度輾轉,好不容易纔在一月底時抵達了鄧縣。
來襄陽、鄧縣之前,鄧晨一直對鄧禹的戰略有所疑慮,畢竟不是每個人,都能像鄧大司徒那般,將天下形勢山川印在腦子裡。
然而親自來過一趟後,鄧晨對大司徒心服口服!
他看到,漢水自西北方的上游緩緩流淌而來,因爲山川阻隔,在襄陽一帶忽然向南拐彎,水勢變得湍急,襄陽城隘守了漢水南下荊州的關鍵航道。
而鄧晨的老家南陽盆地所有河流,不管哪一條,最後竟都神奇的彙集在了襄陽匯入漢水,這年頭,水路運輸永遠是最便捷的載糧方式,只要魏國大軍想要南下,就必過襄陽。
就算想棄水走陸,也行不通,因爲周圍武當山、綠林山、桐柏山、荊山等一系列山勢,使得羣山彷彿在襄陽合上了口子,只留下了非常狹小的南下通道。
鄧晨暗道:“隨縣夾於綠林、桐柏間,難行,魏軍萬人以上大軍南進,除了襄陽,幾乎沒有他路可走!”
也難怪早在春秋時,楚國就在這裡設置了要塞“北津戍”,取意“楚之北津”之意,這就是襄陽的前身。而戰國時,楚國開始衰弱後,又在漢水北面修築了鄧縣,以與襄陽互爲脣齒。
秦將白起破楚的鄢郢之戰,就是先攻破鄧縣,再下鄢郢的。
鄧晨激動了起來:“若吾侄鄧奉能死守鄧城,阻擋岑彭三個月……不,只需要兩月!馮異與王常等,便可率先攻取襄陽。”
一旦實現這個戰略意圖,南北之間的鎖鑰就落在了漢國手裡,不止能擋住魏軍南下,未來反攻南陽老家也不在話下!
但這一切的前提,是他能說服本地守將鄧奉。
鄧晨對自家侄兒,一直有複雜的情緒,他們確實是近親,家兄早逝後,鄧晨撫養鄧奉長大,教他文武之藝,情同父子。
但四年前的潼塬之戰,鄧氏兵突擊不成,爲魏將景丹所阻。鄧晨本欲收兵回劉伯升處共生死,但鄧奉卻將他擊暈,奪取了指揮權。回到南陽後,更是靠着更始皇帝劉玄支持,乾脆地架空了鄧晨,成了真正的新野鄧氏家主。
鄧晨既感激侄兒挽救了鄧氏,又恨他讓自己違背承諾,當赤眉入宛,南陽豪強秩序土崩瓦解時,這對叔侄立刻分道揚鑣:鄧晨去追隨劉秀,而鄧奉,選擇留下來,帶着南陽諸豪與赤眉針鋒相對!
今日鄧晨入了鄧縣,卻見滿城戒備森嚴,盡是大戰將至的氣氛,放目望去,多是昔日的熟人、族丁、故舊,但他們看向自己眼神,就像是……
“在看一個逃兵!”
確實是逃兵,他在最緊要的關頭,拋棄了他們,鄧晨或許能用“大義與小義不能兩全”來解釋,但這些灼人的目光還是讓他渾身不舒服。
最後,鄧晨只能用這樣的話語來自我開解:“我此行非但是爲了大漢,也是爲了救衆人於刀兵之下。”
形勢很明朗,楚黎王遭到三大勢力夾擊,覆亡只是時間問題,鄧奉麾下這支數千人的兵卒,除了歸附同是南陽人建立的“漢”,還有其他更好選擇麼?
“叔父。”
低沉的聲音,打斷了鄧晨在會客廳堂中的思索,他看向門口,卻見嫡親侄兒披甲而來。他還是老樣子,面容堅毅,只是常年征戰在臉上留下了一些疤痕,最嚴重的是左臉頰上的一道長刀疤,如同蚯蚓般爬在面上,不復昔日冠玉之容。
見了鄧晨,鄧奉也不見禮,只微微點頭道:“按宗族關係,侄應對叔父行大禮,但今日你我分屬兩國,各爲其主,恕鄧奉失禮了。”
鄧晨感慨:“奉先還在怨我當初棄南陽,帶着半數族人離你而去?”
鄧奉語氣生硬地回答:“豈敢,所謂豪族著姓,從來就不該將雞蛋,放在一個籃子中,叔父與鄧禹投漢,倒是給了鄧氏另一條出路。”
“還不算晚,奉先依然能走這條大道!”鄧晨真摯地規勸,以弱楚遭三方共擊,勢必覆亡說之,言下之意,鄧奉與他的麾下想要生存,就得換一位主人了。
“叔父來得晚啊。”鄧奉冷笑道:“成家皇帝公孫述、魏將岑彭,皆已遣人來勸,公孫述許以諸侯之位,岑彭許以恢復鄧氏南陽田產莊園,但都被我所拒,叔父可知爲何?”
鄧奉擺明了立場:“其一,前年赤眉入宛,叔父與劉玄等輩倉皇而走,只剩下不願離開故土者,聚在我身邊,共御赤眉賊,最多時遭十萬人圍攻,且戰且退,失去新野後,只剩下鄧城,幸有楚黎王接納,吾等才未被赤眉所滅。我自詡偉丈夫,報恩尚且不足,豈能在危難之際,背棄楚黎王,只爲將自己賣個好價錢?”
“成、魏的使者被我轟走,漢帝的使者亦然!”
鄧晨搖頭:“那奉先當如何破局?岑彭大軍南迫鄧城,漢軍北攻襄陽之際,你能抵擋一時,還能擋住一世?終究還是得倚靠外力。”
鄧奉緘默不言,確實,不論從哪方面看,他所依附的勢力,都是待宰殺的鹿,自身難保,而鄧奉自己面對岑彭的大軍,則成了螳臂當車。
但他,確實有一個不是辦法的辦法。
鄧奉指着廳堂外,忽然道:“叔父知道,這鄧城的由來麼?”
好歹是姓鄧,鄧晨當然知道:“是爲楚所滅的鄧國遺民所居,遂有此稱。”
鄧奉繼續問:“那鄧國,又是因何而滅?”
鄧晨一愣,鄧奉卻自顧自說道:“楚文王乃是鄧侯外甥,他向北征伐申國,路過鄧國,鄧國大夫勸鄧侯乘機殺掉楚文王,以免楚國滅申後再滅鄧。鄧祁侯不聽勸告,說‘吾甥也,終不害我’,結果楚文王歸師之際,果然順手滅鄧。”
“此事說明,親戚關係,不論甥舅,還是叔侄,都靠不住,叔父還不明白?”
言罷,鄧奉忽然一拍手掌,廳堂外的衆人聞訊,紛紛上到堂上,就將鄧晨按翻在地,五花大綁起來,潼塬下侄克叔的那一幕,再度上演!
變故太過突然,鄧晨以爲自己就算遊說不成,也能靠着親戚關係順利離開,沒想到竟落得這下場,一時間愕然大罵:“鄧奉先,汝意欲何爲?”
鄧奉大笑:“漢魏爭奪荊襄,但南師北來不易,叔父至此,定是希望我擋住魏軍,越久越好。”
“但叔父恐怕沒想到,魏國細作早已遍佈鄧城內外,彼輩直接奪門破關尚嫌不足,但散播謠言,卻輕而易舉。叔父來此,必然瞞不過彼輩,一旦楚黎王信其妄言,以爲我欲賣鄧城予漢,與我反目,那鄧城、襄陽之間必然大亂,岑彭大軍再至,定遭各個擊破!”
“爲了取信楚黎王,讓他相信,不論成敗,鄧奉都與他站在一起,好讓鄧、襄譬如脣齒,守住一時,也只能行此下策:將叔父送去襄陽,任憑楚黎王發落了!”
好,好一齣叔慈侄孝啊!
“小豎子。”鄧晨氣怒交加:“汝真死心塌地,欲隨楚而滅乎?”
“當然不捨得。”
鄧奉在他面前蹲下,低聲道:“我鄧奉此生只求堂堂正正,上對得起恩人,下對得住南陽父老。既不願背叛楚黎王,又不欲衆人隨我赴死,思來想去,只有一個辦法。”
“若叔父能許足夠好處,說服楚黎王歸漢,那奉兒就能連夜繡好炎漢赤旗,掛到鄧城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