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刁民

張魚在第五倫帳中侍墨,偶爾會看到宗主白日行軍後,乘着天沒黑透,一個人持筆畫着地圖。

小張魚湊過去觀望時,宗主還指着那些山川道路對他說道:“張魚啊,吾等現在位於京尉郡,沿着涇水往西北方走,白日隔河遙望那座山叫甘泉山,甘泉宮就建在那,涇水對岸便是吾等的家鄉列尉郡。”

他害怕涇水,數年前就是那場水災,讓本就不富裕的家庭遭受滅頂之災。而如今說到家鄉二字,張魚第一想到的不是早就被沖垮的兒時居所,而是收容了他和朱弟的第五里。

幾年的流離失所讓他們忘了家的感覺,倒是在第五里重新找了回來,剛開始時名爲幫廚小弟,但那些庖廚裡剩下的下水、角料,隨意烹煮後,多進了他倆的肚子。原本瘦弱的二人個子躥了不少,張魚現在努力曲臂,甚至能找到一小塊肌肉了。

而每逢社日、臘日,全里人參與的祭祀、歡慶,也加強了他們的歸屬感。張魚甚至恨不得自己也姓第五,省得第五福總用高人一等的眼神看他。

到了次日繼續行軍,等到隊伍在涇水邊休憩時,張魚便將昨日剛學到的東西顯擺出來,告訴豬突豨勇們,對岸就是列尉。

“是家鄉。”

但除了少數因欠了訾稅,被迫淪爲壯丁的農夫凝視對岸,帶點眷戀外,其餘奴隸出身的人卻面無表情。

張魚立刻就明白了,他們並不想家,列尉留給衆人的記憶,除了雞鳴就要開始的苦活、主人的訓斥外,就只剩下身上的笞跡了。

“軍營裡雖苦,但至少伯魚司馬來後這個月,我還沒捱過鞭笞。”臧怒滿意地如是說,想要激起袍澤們對第五倫的感激。

可他的口才和號召力較主薄宣彪差多了,竟成了翻車現場,豬突豨勇們紛紛吐訴了自己的捱打經歷:“那是因爲你已是士吏,我就捱過,因爲開飯時搶食。”

“我也捱過,因練站姿時太困,站着睡着摔倒出了圈。”

“還有我,我從鴻門到茂陵的路上,跑了兩次。”

“你還有臉說?換了在其他營,早死兩回了!”

臧怒氣急敗壞,大罵他們:“汝等……汝等活該,打得好!下次再打,乃公親自持鞭。”

衆人也嘻嘻哈哈承認了,第五司馬雖然心懷仁德給他們衣食,但在軍紀上,除了減少殘殺外,小的懲處其實還嚴了幾分。若是老練的兵油子,或許還會畏威不畏德,但衆人多是苦奴婢出身,知道遇上位好“主人”不容易,在發覺留下似乎更有活路後,都不跑了。

隨着一聲吆喝,短暫的休憩結束,他們又得去拉着滿載甲兵的人力輦,或者挑着放置糧食的扁擔繼續上路。

就這樣,開拔後的第十天,衆人抵達了弋居縣。這個縣過去屬於北地,被王莽劃給了京尉,離開弋居縣,便終於出了六尉地界,正式進入威戎郡了。

這下輪到書佐宣彪想家了。

道路沿着泥水河谷向北延伸,泥水一如其名:一石水、六鬥泥。時值仲春二月,徑流尚小,但已經十分渾濁。

腳下的黃土厚重而夯實,在水流的雕塑下,形成了許多溝壑縱橫的墚墚峁峁。頭上扎着白幘的農夫忙着耕田種粟,有時也會出現三三兩兩披着羊裘的牧民,手裡揮舞着鞭子,將黑山羊從黃土塬趕到河邊飲水吃草。

“這一帶的景緻,卻是像極了父親隱居的列尉修令縣。”宣彪一下子十分想念老父宣秉,也不知他在五威司命牢獄中過得如何?是否已經判刑流放遠方?且等着,兒一定回去救你!

越往北走,景色就越是荒涼。

來自列尉郡南部的一些人低頭捧起土壤嚐了嚐,只覺得這附近真是窮山惡水。

“到處都是灌木和土塬,土質也不好,如此貧瘠的地方,一把粟種撒下去,半年之後也收不上多少來。”

“軍司馬說過,吾等此行的終點,是大河兩岸富庶肥沃的土地,怎麼越走越不像啊?莫非是在騙吾等?”

雖然嘴上說不想家,可這些列尉人在進入陌生的環境後,還是第一時間產生了恐慌的情緒。畢竟他們的前半生,最遠的路也就是陪着主人,去縣城趕個集。

這時候,就輪到宣彪給衆人做思想工作了:“此行要走七十天,如今才走了二十日,一半都不到,路上景色還要變幻許多次,軍司馬是何許人也?懂的自然比汝等甿隸多。”

“我過去也曾聽父親提及,漢時曾徙貧民於關以西,充斥朔方以南,移民在那開墾土地,養活了七十餘萬口,因爲富庶堪比秦中,故名新秦中,土地豐饒,牛羊成羣,據說秋天時,穀子多到吃不完。”

稍稍寬慰豬突豨勇們後,宣彪心裡其實也有些沒譜,畢竟只是道聽途說,沒親自去看看。反倒是在跟着父親隱居期間,遇上過一些從北方南逃的邊緣之民,聽他們吐訴,說五原等地已經極其睏乏,只不知威戎北部如何?唉,這天下,還有一處安定之地麼?

因爲沿途荒涼,經常走三四天才能抵達下一個縣城,路上遇到的死人,漸漸多了起來。

過去半個月裡,路上本就時常能遇到倒在路旁的豬突豨勇,有時身上帶傷,是逃跑時被殺,有時沒有任何傷口,乃是飢餓病累而倒斃。共同點是,身上的衣裳被同袍們無情剝走,這裡野狼出沒,有時甚至能看到它們搶奪一條新鮮的人腿,紅着眼睛厲聲低吼,令人毛骨悚然。

在西河亭縣(大要縣)時,眼尖的張魚更發現了駭人的一幕:那是一個剛埋下沒幾天的大坑,裡面橫七豎八躺滿了豬突豨勇。因爲埋得太草率,往往露出一條腿或一隻腳在地面上,甚至還有人被埋了一半後發現還沒斷氣,遂被拋棄不管,只在那用最後一絲力氣抽搐着、哀求着。

第五營救起其中一個,灌了水後還有生氣,聽他自述,乃是跟隨前鋒興軍的。興軍主官不顧豬突豨勇疲倦,日夜兼程趕路,他們不到七百人,已倒斃五分之一。

“夜晚用繩索套在他們的頸子上縛到一起,還要剝光衣裳,以防私逃,而像我一樣的病兵,則被扔在路邊。”

加上鞋履、被服、食物被上司侵吞,出發時本就狀態極差,很多人走了二十天,已經燈枯油盡,再邁不動腿了,等待他們的,只有被拋棄死亡一條路。

這人也沒活多久就嚥了氣,乘着休憩的當口,在宣彪的提議下,因爲吃得飽,還有餘力的衆人刨坑將他埋了,這次埋得很深,深到野狼野狗沒法將屍體掏出來。

等埋好填平後,臧怒又發自肺腑地說道。

“還是伯魚司馬待吾等好啊,不但分發衣履,這十來天也沒讓吾等餓着上路。遇上病弱不堪難以行進者,便在亭舍將其釋放,還留了點錢。”

至於那些人後來的命運,沒人知道,也不想知道。

這次沒人擡槓反駁,豬突豨勇們都在夕陽下默默站着,隨着夜色漸濃,不自覺地靠攏在一起——路上遇見的死亡越多,他們就越發團結。

正如第五倫希望的那樣,團結在他的周圍!

……

豬突豨勇們如同孤舟上的船員,面對外面的驚濤駭浪,只能將所有忠誠和希望,寄託在掌舵的船長身上。

但第五船長自己,也承擔着巨大的壓力。在營中內部,第五倫三令五申,在路上這兩個月,吃空餉可以,但剋扣活人口糧的事,必須杜絕!

反正當百、士吏差不多都換成了他的人,第七彪做了當百,第五平旦、第一雞鳴等爲士吏。底層士卒又有宣彪等人幫自己管着,兩名軍候戴恭、金丹徹底被架空,只能唯第五倫馬首是瞻。

最大的麻煩來自外部條件,儘管有牛馬拉車,但他們從京尉郡倉帶出來的糧食畢竟有限,而北地郡窮僻,當地官員再刮一層油水後,根本得不到多少補充。

爲了讓手下八百人不捱餓,第五倫每天都要和踵軍司馬扯皮,爭取讓豬突豨勇們有口飯吃。

“趕路耗力巨大,正卒每頓食兩斤(500多克)乾飯,羨卒應吃同樣的份量。”

“畢竟,不論是輜重甲冑,還是糧秣草料,都由我麾下衆人推攮運送,可比正卒只需負刃而行勞累多了。若是累垮了他們,拖慢了行軍速度,反倒不妙。”

踵軍司馬名叫屠門少,杜陵人也,祖上大概是殺豬屠狗的,生得一臉油膩。他也是個討價還價的老手了,剛開始說什麼……興軍、大軍的豬突豨勇只能吃正卒一半的口糧,在第五倫據理力爭許久後,才鬆了口。

“一斤半,且無醬菜佐餐,決不能再多!”屠門少不容第五倫再說話,結束了這場每隔幾天都會發生的爭執。

末了卻又笑道:“這還是看在伯魚的面上。”

確實,第五倫又是賄賂,又是承諾給屠門少家送煤球等好處,纔將其說服,但按照屠門少的說法,他在意的可不是那些身外之物,而是第五倫這個人。

“伯魚可知,先前韓將軍麾下衆司馬如何看你麼?”

屠門少道:“皆對你側目啊,直到那一日決定先後次序,若是伯魚再度爭先,衆人肯定會對你更加忌憚。可在你推脫之後,反倒覺得你親切不少,我這才願與你往來。”

才華橫溢的人總會招致嫉恨,第五倫沒想到,自己露怯藏拙,竟還有這種意想不到的效果,否則就要挨友軍背後黑刀了。

二人正說話間,宣彪卻來稟報,說發現沿途宿麥青苗被踐踏嚴重,不少還被拔走,可能是前方興軍、大軍乾的。

“應是豬突豨勇所爲,果然是狗改不了吃屎。”屠門少笑了起來,這話讓宣彪心裡大怒,卻被第五倫搖頭制止。

應該是跟着前軍的豬突豨勇們餓壞了,糧食不夠,便挖野菜啃樹皮,地裡距離成熟還早的宿麥青苗也沒放過。

第五倫只能確保,自己手下的第五營,因爲平素吃得勉強夠,應該不會幹這種事。

這附近是功著縣(鬱郅縣),距離威戎郡首府還有兩天路程,到了那,他們就能從郡倉得到最後一次補給。

可等踵軍再度上路時,在路上卻被一衆羣情激奮的百姓給攔下來了,都是本地人,數量上百,還有更多人從各里閭涌過來,手裡持着農具。爲首的三老義憤填膺地表示,前軍路過時毀掉了他們大片青苗。

一些百姓前去阻攔,卻反被當成丁壯給抓走,現在此事已經驚動了嗇夫、三老,要求能做主的軍官給個說法。

這下有些麻煩了,第五倫正要提出,自己去和這些三老等商量商量,畢竟他擅長不同地區方言。

不料屠門少卻冷笑一聲:“前軍惹的禍,關我後軍什麼事?”

屠門少懶洋洋地舉起令旗,讓正卒裡的新兵們上得前來,排成陣列。

“吾等奉天子命,前去塞北抵禦匈奴,汝等這羣刁民不攜壺提漿來迎王師也就罷了,居然爲了區區小事阻攔?”

“天子有詔,方出軍行師,敢有趨攘犯法者,輒論斬,毋須擇時!聽我號令,長兵在前,弓弩在後,儘管射!”

這話聽得第五倫大驚,連忙攔着:“且慢!”

屠門少卻獰笑道:“伯魚且看好罷,我教教你如何與這羣刁民相處,十多天了,新卒總得見見血,彼輩不是什麼百姓,而是攔路搶糧的賊寇,殺傷者有賞!”

而對面的本地百姓也看出情況不對,紛紛後退,恰有一騎衝出,手中高舉印綬,大聲道:“住手!”

“吾乃朝廷欽命,義陽侯,傅長。”

……

(首訂加更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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