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家,使不得。”男人當時還溫柔的聲音在這樣的似乎連空氣都帶了腐朽味道的顫顫巍巍的老人身邊,說話都不自覺拋卻了自己平常大大咧咧的說話方式,變得文縐縐起來。
就這樣男人順利地在小山村安頓下來了兩個月的家當。而也是在這裡,男人和小男孩相遇了。
出生喪母,家有病夫,幼年失親,長期受辱,小男孩的身上有着中國貧困山村那些留守兒童的全部縮影,而他只會比他們更慘。交不上學費,因爲長期漠視學習所以常年倒數,沒交作業一定有他,最不講衛生一定有他,老師們都習慣了每堂課先請他出去——不是沒有人想要改造他的,但是那些溫溫柔柔的女孩子們皺着眉頭將這個髒兮兮的小孩子攬到自己身邊的時候,就已經先失去了一半的耐心。
小孩子的眼睛明亮得像星星,小孩子的心裡有桿秤。
這種情況下怎麼可能真正讓小男孩改變呢?就像是一個已經包裝好的禮物一般,上蒼將男孩子不由分說塞到了男人的手裡。“就交給你了。”男人晚上在山村夜裡呼嘯而過的風聲中輾轉反側,將睡未睡之際似乎聽見了那個蒼老雄渾的聲音。
誰,交給我?男人疑惑的心尖上閃過那個滴溜溜的小身影和狸鼠一般的眼睛,隨即沉沉落進黑甜夢鄉。
男人很快就瞭解到了自己看到的小“狸鼠”的信息,畢竟這樣的慘狀即便是在小山村也是不多見的,而男孩子的孤僻更是讓他在這種抱團才能存活下去的惡劣生存環境中顯得格格不入。
狸鼠,男人在心中給男孩子悄悄起了一個小名兒,那雙黑黑亮亮的眼睛和靈巧的身子在自己的心中留下了極其深刻的印象,像是不屬於這個小山村的生靈一般。
男人不知道男孩子的母親的確是不屬於這裡的,而是屬於很遙遠的地方,來自於繁華得如同自己所在甚至比自己所在的城市更加成熟的地方,而男孩子身上那股獨有的得天靈秀的氣息,正是來自於一抔黃土下的那一抹香消玉殞的冤魂。
刻在骨子裡的東西,即便是男孩子在世間渾渾噩噩蹉跎日久,也未能完全泯滅。那星星點點的閃耀,在那片殘陽如血裡,一眼就吸引了男人的目光。
男人和小男孩終於在某一天里正式見面。男人藉口將沒有交上作業的男孩子叫到了自己辦公室,不顧周圍孩子們的鬨笑聲,還有此起彼伏的:“老師,沒用的,他就是這樣的,沒救了”的言語——山村的孩子很是會察言觀色,什麼山民淳樸,一旦利益相關,立刻猛如野獸,露出自己尖尖的犬牙。
其實這個課堂裡的孩子們,即便年齡極小,也早已經對這個沉默不語但是總能感覺到些許不同的男孩子存在某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懼怕,而擔憂日久,便會轉爲仇恨,不確定的危險因素,最好的方法就是消滅掉他。
在他還是萌芽的時候。
男人並沒有理會那些帶着惡意的或是人云亦云甚至是推波助瀾的嘲諷和勸阻,執意將低着頭稍稍擰着勁兒的男孩子拽進了自己辦公室。
往常自己擰着不肯走的時候,那些女老師都會蹲下來問自己爲什麼的,男孩子腳步拖拖拉拉,但是年齡跨度上的極大差距讓男孩子不可能掙脫這個同樣年輕的老師,同樣的,男孩子也不清楚自己爲什麼不像以前那樣抗拒,也許是因爲即便他看到了自己粘着灰塵泥土的衣服也沒有表露出嫌棄吧。
男人拽着男孩子髒兮兮的爪子回到了辦公室,關上了辦公室的門,一剎那整個世界都安靜了。外面的玻璃窗上還有偶爾露出來的幾撮小小黑黑;亂亂的頭髮,那是膽大的孩子偷偷趴在窗戶外面的牆壁上,試圖偷聽一些蛛絲馬跡好回去邀功炫耀的。
比如像之前的那些老師一樣,大聲地斥責辱罵,更有甚者摔椅子摔書的。
但是裡面靜悄悄的,趴在牆根的小夥伴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難道是自己等人的聽力出問題了?悄悄探上去幾個小腦袋,這才發現不知道什麼時候這個破舊的小辦公室竟然安了新的玻璃,在反射着亮晶晶光芒的玻璃後面,正靜靜垂着一掛淡綠色的窗簾。
如同一個淡綠色的夢。
男孩子侷促不安地站在乾淨整潔的房子中央,這裡自己不是沒來過,但是像這樣整修得煥然一新,還是自己第一次見,甚至連空氣中滿滿的石灰水的味道,都那樣好聞。
男人在轉身搬凳子的時候,嘴角的笑意甚至不受控制地流露出來,而那抹笑容,怎麼看怎麼帶着邪惡。
“坐,坐,”男人看着捏着破舊衣角明顯惶恐起來的小男孩,“這就是辦公室,條件簡陋了一點,”男人用力互相了一下自己來的時候受到的培訓,該怎麼和這些小孩子說話呢?
不管了,男人閉了一下眼睛,自己可不是爲了這些小孩子的心理建設而來,事實上男人心中有一個偉大而邪惡的計劃,雖然這個計劃在之後的歲月裡只被證明了是一個年輕的男孩子在還沒有成熟的時候的中二想法,但是,男人卻真真正正打算實施一下。
即便是以一個人的人生作爲代價。
靈感來源於男人曾經看到過的一本書,而自己現在,就要實施那本幾乎已經印刻在了自己腦子裡的書本上的內容了。“我今天叫你來,不是爲了作業的事情。”男人開門見山,但是這句話也將惶恐不安的男孩子打暈了,不是爲了作業,那能是什麼呢?男孩子想不出來,但是本能地感覺到了危險。
“事實上我已經暗地裡察訪你好久了,”男人的第二句話更讓剛剛坐下的男孩子就像是一屁股坐在了針氈上,屁股底下的麻麻癢癢讓年輕的男孩子幾乎坐不住了,回想起來最近一段時間周圍孩子看自己的奇怪眼神,男孩子的手指不自覺鉸到了一起。
“別緊張,”男人溫和地笑了一下,“其實我今天叫你來,就是爲了一件事情,”男人的眼神中突然迸射出可怕的光芒,帶着瘋狂地色彩和毀滅一切的決心:“你想改變自己嗎?”
想不再在這種地獄般的生活中日復一日地沉淪下去嗎?想將那些曾經在心裡一遍一遍痛揍過直到後來甚至因爲被仇恨麻木了的心幾乎提不起恨意而產生了漠然情緒的面孔付諸報仇的實踐嗎?想像一顆油星子一般快速浮起來嗎?
男人的眼神中帶着後面一連串的問號,每一個都是年輕的男孩子心上的一下重錘——他根本經不起這樣的誘惑和渴望。年輕的心說到底還是熱情未泯,誰說我就一定要一輩子被人欺辱,直到後來和自己那老實的父親一樣終於瘋瘋傻傻?而自己?呵,只會比父親更慘!
畢竟父親還有一個當年還算是雷厲風行的媽媽撐腰,而自己除了這個連生活都不能自理的老男人和一個家徒四壁快要倒塌的黃泥房子,就是一個孑然一身的自己了。
男人來到這裡的所有努力——調查、修葺辦公室、暗訪、備案...無視周圍人對自己的勸阻,男人只有一個念頭,我一定要試一試,能不能改變一個人的命運。
男孩子幾乎是撞進自己手裡來的,如同一隻懵懵懂懂的小鳥撞進了籠子,甚至連掙扎都沒有一下,就接受了自己的命運,畢竟餓肚子的小鳥可顧不上這塊奶酪裡藏着什麼樣的毒,而自己不僅會爲此失去自由,走上不可能更改的軌道,甚至有可能會搭上性命。
一切都是早已註定。
辦公室裡只有這一大一小兩個人,大的諄諄善誘,小的認真傾聽,好一幅尊師重道德高望重的寫意圖!
男人足足給小小的男孩子洗腦了七天,第七天的男孩子走出辦公室的時候,正是男人支教期滿。男人拎着自己的箱子走出房門,看着自己的“成果”,還有些許小小的瑕疵啊,但是做到這個地步自己已經很滿意了,畢竟自己只有七天,男人遺憾的想了想,做成了本該一個月才能做得到的事情,究竟是該高興呢還是會有一點點遺憾?
但是一切已經塵埃落定了,眼前的男孩子已經沒有了初在山坡上見面時候畏畏縮縮的氣質,相反的,似乎他那死去的母親所天生帶來的不服輸的勁頭,在這個男孩子身上再一次綻放,其間還隱隱約約夾雜着一些說不清道不明的瘋狂。
畢竟男孩子還有一個被逼急了而發瘋的老父親。即便是這樣,在男孩子仍然一如見面當初那樣衣衫骯髒凌亂,整個人卻已經如同一把淬鍊打造剛出鋒芒的劍。
男人撫了一下男孩子的頭,對方早已經沒有了當初的受寵若驚,甚至在自己手剛剛覆上去的時候,男人若有似無地感覺到了一點點的刺痛。
這是我的作品,男人滿意地笑了。
就叫你“劍”吧。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