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生在一個尋常的家庭。
我的父母都是普通的老百姓。
我的童年無憂無慮,我跟我的妹妹幾乎是同時降生的,我比妹妹早出來幾分鐘,聽媽媽說過,鄰居們都說妹妹長得跟我很像,我們幾乎是一個模子裡刻出來的。後來才明白,在醫學上這叫孿生,就是人們常說的雙胞胎。
從小,我跟妹妹就不合羣。我們不喜歡人多喧鬧的環境,就是上學,也是常常選擇結伴獨行。讓我不明白的是,那些同伴同學們也都躲着我們兩個,彷彿我們的身上長了刺,頭上有犄角……後來長大了一點後,我隱約明白了一點點,好象是因爲我爸爸。
我爸爸是我們生活的這座城市裡炙手可熱的權利人物。
在我們生活的年代裡,這座城市發生過很多重大的歷史事件。我不多說,我想你(指我)比我還清楚對吧。我爸爸是這些重大歷史事件的直接策劃者跟指揮者,因此,得罪了很多人跟很多家庭,很多團體,用你們的話講,就是身上沾滿了鮮血。這個我不否認,我也不迴避。爸爸在我們姐妹兩個剛上初中的那年被公安叫去談話,一直到我去大西北插隊,整整三年,爸爸一點音訊都沒有。
那時,我所在的城市掀起了一股上山下鄉的熱潮,那些成分比我們好的都在積極踊躍的報名,而我跟妹妹卻被排斥在這股政治熱情之外。一直到這股風快要過去的時候,有人來家裡找媽媽,要求媽媽把我送到大西北去接受再教育。媽媽雖有萬般不捨,也不敢跟專政對抗,只好含淚把我送上了西行的火車。
火車走了幾天幾夜,終於把我送到了一個前不着村後不着店荒蠻偏僻的地方。
從此,我就在這個遠離家遠離媽媽跟妹妹遠離一切熟悉生活的偏遠世界安家落戶。
因爲我發育的早,顯得比同齡的女孩子們都早熟,被那些隊上的臭男人們盯上了。在一個風雪交加的夜裡,三個黑影摸進了我們女知青的宿舍,就在那一夜,我們同宿舍的8個女生在勞作一天的疲憊夢境裡失去了最寶貴的一切!
噩夢從那一夜起就沒有過間斷。
在無休止的折磨中,我的心碎掉了,精神麻木了,就像一張簡陋的牀,任由那些野蠻的僞君子們輾轉,踐踏,作爲一個女孩子的全部尊嚴在這張牀上被碾成粉末。
我本以爲,自己終究會死在這個鳥不拉屎的野蠻之地,可殘酷的命運偏偏又把已經很悲慘的我推進了另一個大坑!
那天,當我們扛着農具疲憊不堪的從地裡收工回來,路過一個有解放軍站崗的小院時,因爲體力不支落在大家後邊的我忽然看到了一個熟悉得不能在熟悉的身影!
老天爺殘酷的作弄了我,這個身影我實在是太熟悉了!熟悉的這一輩子都無法抹去,無法忘懷!我記得第一個被凌辱的夜晚,在畜生們的輪番凌辱下我發了毒誓,只要我活着,我一定會報仇雪恨,把這些畜生送進地獄!
第一回摸進來的三個人當中,有一個稍稍有些駝背,身材高大,有點鼻腔炎症,雖然他沒說話,但一直在用鼻子吭哧,我隱約記得我爸爸也有鼻炎,鼻子也總是這樣吭哧,所以我印象很深刻。
在那個小院裡,有個白髮蒼蒼的高個子正在用斧子劈柴,背有些駝,掄斧子劈柴的姿勢正是我小的時候在自家的院落裡經常看到的爸爸的姿勢!
我失口喊了出來。
高個子猛地定住了,掄斧子的手高高揚在半空裡,好半天,他才慢慢轉過身來。
我們父女就這樣,在這個偏遠的鄉村相遇了。
在得到值勤戰士允許的情況下,我跑進了院子,一頭撲進了爸爸的懷抱,又不敢大聲哭,只好無聲的落淚。爸爸緊緊抱着我,老淚縱橫。
這時,我忽然有一種不好的感覺,在這副本該屬於親情的懷抱裡我忽然回憶起了那個羞辱的夜晚,頭頂上那雙長滿老繭的大手撫摩我身體時的那種感覺……還有頭頂上不時傳來的鼻腔裡的吭哧聲……
我的天啊!我不會那麼倒黴吧?!
他是我的爸爸啊!是我媽媽的愛人,是我跟妹妹在這個世界上唯一仰慕尊敬跟熱愛的親人啊!不能夠不能夠!我真是下賤啊!我怎麼會懷疑到我的親生爸爸身上!我真是豬狗不如!
可是,我是女人,女人的直覺往往是最準確最靈敏的,我越發的感覺到我的記憶不會有錯,那個被侮辱與被迫害的夜晚,其中一個騎在我身上肆意玩弄的男人就是……就是我日思夜想突然見到的爸爸……
天啊!你爲什麼這樣顛覆我!這的忤逆之罪爲什麼偏偏叫我這個不幸的人攤上了!我感到窒息,喘不上氣來,渾身上下就像扎滿了尖尖的刺一樣難受。我試圖掙脫開他的摟抱,卻又一點力氣都使不上,有一種異樣的說不清的感覺使我又想逃離又不想,我茫然了。
我的世界觀徹底的顛覆了。
我想,如果換做你身邊的這位姑娘或者我身邊的這位姑娘遭遇此事,她們可能早就選擇帶着尊嚴去死了吧。可我不能,我不能去死,想都不能去想,我還有媽媽,還有妹妹,還有那個已經殘破不全的家。
仇恨的種子已經埋好,待到時機成熟,瓜熟蒂落,秋後算總帳時,我要讓那些害我失去一切的臭男人們生不如死!
我發誓!
我終於與爸爸一道回到了曾經熟悉卻又十分陌生的城市。回到了家。
家已經破碎了。
媽媽整日思念我跟爸爸,憂鬱成疾,在我離開家鄉的第二年就撇下妹妹撒手人寰。妹妹被好心的街坊菜大嬸接過去撫養,菜大嬸兒獨身一人,無子無女,在醫院看太平間,雖然說這份職業在某些人看來很是晦氣很是卑微,但菜大嬸絕對是個好人,妹妹跟着菜大嬸從沒受過一天的罪吃過一刻的苦,菜大嬸把自己全部的愛都交給了妹妹。如果一定要我對我熟悉和痛恨的人間做一個評價,我承認,菜大嬸是我這短促一生中見到過的最善良偉大的人間女性。只此一個。
家沒有了。
爸爸每天都要去街道點名報到,去派出所簽到,因爲他那些血腥的過往,很多人聞聽說他回來了,都不約而同的上門來討債,討的都是血債。我們家的玻璃自從我回來就沒有完整過,我們家的門上牆上到處都是永遠都抹不去的那些怨毒的話語。
後來,菜嬸偷偷跟我講了爸爸犯下的罪孽,跟我講了那場震驚全國的慘烈大武鬥,講了那些漂在水面腫脹腐爛發臭的屍體,講了爸爸如何因此而火箭升遷。
後來,在這個城市我們實在是呆不下去了。光是每天的鄙視、唾沫星子跟惡毒的詛咒就已經快讓人崩潰發瘋。加上我的家庭成分和爸爸的歷史問題,我們姐妹的就業一直得不到妥善解決,雖然爸爸經人撮合跟菜嬸最終走到了一起。
於是,我們舉家搬遷,又從家所在的城市搬回到了大西北那個荒涼的小鄉村,在這裡,我們總算躲開了那些毒舌跟鬼口,一家人總算可以平安渡日了。
菜嬸在附近駐軍的衛生院找到了一份工作,做食堂的大師傅,還管着衛生院的清潔工作,我和妹妹在這家醫院開的培訓班上了課,畢業後就在這家醫院裡做了護士。爸爸始終沒有找到工作,就在家裡負責生活。
我們以爲,我們一家人的日子就會這樣,在平平淡淡中慢慢度過。
有一天,遙遠的那個省城裡來了幾個人,又把爸爸叫了去。
到了晚上,爸爸才疲憊不堪的回來。回到家一句話都沒說,倒頭就睡。
夜裡,我跟妹妹正睡的香甜,我還在夢裡夢到了天上的媽媽……
忽然,感覺到身體好象被重物猛烈地撞擊了一下,緊接着就是難以忍受的疼!
我努力睜開眼睛,卻與正趴在我身上的爸爸四目相對!爸爸的眼睛血紅血紅的,像是要吃人的惡魔!多年前的那個噩夢之夜再次上演……倉促情急下,我隨便在牀邊摸索了一件東西就朝爸爸猛力戳過去!爸爸大叫了一聲,捂着臉從我身上跳開,踉蹌着奪門而去。
抱着被嚇傻的妹妹,我放聲大哭!
多少年的委屈跟羞辱在這一刻全部釋放出來。
菜嬸兒在醫院值班沒有在家,這個原本看上去還算溫暖的家頃刻之間就在我的心底裡坍塌了。
爸爸再也沒有出現。不知道他跑到哪裡去了。我們也沒有特意的去找過他,菜嬸兒帶着我們重新組成了一個奇特的家庭,我們終於開口喊了菜嬸一聲媽媽,把菜嬸激動的老淚縱橫。
再後來,國家恢復了高考制度,我跟妹妹分別報考了北京醫學院的不同專業,我們以爲,從此就要告別痛苦跟黑暗,新生活正在不遠的未來向我們招手。
大學生活很快過去,我跟妹妹被分配在首都的大醫院裡工作。
可就在我以爲一切都已經過去的時候,有一天,有個病人在診療室裡盯着我看了半天,突然問我是不是冷鳳閣的家屬!我還沒反應過來,就下意識的點了點頭。診療室的門被那個五大三粗的病人反鎖上,就在這間小小的診療室裡,這個病人眼睛噴火地****了我……
我的噩夢不僅沒有隨着爸爸的失蹤而結束,反倒愈演愈烈。
這一切都源於我的爸爸。
在飽受欺凌後,我向醫院交了辭職報告,頭也不回的獨自離開了首都,偷偷回到了我出生的那座城市,我的悲劇人生從此就陷入了一個永遠都無法解脫的深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