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彧在位七年後, 改年號泰豫。
泰豫元年,三十七歲的帝王緩步走到新亭樓中。
新亭樓是他一手所辦,這些年, 宴請得勝的功臣, 都是在這座酒樓中, 這新亭樓, 也成爲大宋國最著名的酒樓。
但是新亭樓有一間內廂房, 卻一直是房門緊閉,誰也無法進去。
這一日,卻開了。
這間房已經滿是灰塵, 劉彧手指輕拂上桌上厚厚的灰。
依稀彷彿,回到了那年的時光。
滿桌的人, 歡聲笑語, 行着酒令。
蕭映舞挑着眉, 笑着說:“殿下,您這些菜, 在景豫面前簡直是班門弄斧。“
只有她,纔敢這麼對他說話。
他被蕭映舞拂了面子,於是小聲問虞悰:“景豫,你這些菜譜可否給本王?”
虞悰還是搖頭,誓死不給。
那□□酒令, 蕭賾、裴惠昭、明萱三人是喝得最多的。
還有蕭嶷, 十聲之內, 做出一首四言詩, 驚採絕豔。
但如今, 這裡,只剩下厚厚的灰塵。
映舞不在了, 虞悰,在他被劉子業囚禁所有人都避之不及的情況下,還是堅持在新亭樓做廚師,但自從他成爲皇帝后,虞悰卻選擇了離去,不見蹤影。
這新亭樓,無論請多高明的廚師,都不及他的萬分之一。
裴惠昭難產而亡,蕭賾扶靈而歸後,就被他派去四處打仗,蕭嶷娶了庾婉柔,在他的監視下在廣陵平淡度日。
劉彧的目光,慢慢定格在放在角落一個木頭美人上。
那是祖沖之和明萱特地做來爲新亭樓招攬生意的,這個木頭美人加上虞悰的手藝,果然讓新亭樓客如雲來。
在虞悰走後,他將這個木頭美人也束之高閣,現在這木頭美人也壞了,再也不會動了。
而做出這個木頭美人的祖沖之和明萱,也離他而去。
當初言笑晏晏,如今獨自悽清。
劉彧忽一個踉蹌,內侍趕忙扶住他。
這些年,他殺了輔佐他登基的兩個弟弟,殺了劉子業的所有兄弟,終於坐穩了江山。
但是他的身體,也逐漸愈來愈差,今年,似乎就大限將至。
人在將死時,纔會總是懷念以前吧,他想。
他走出這間房的時候,說:“朕駕崩時,把這木頭人,燒了陪朕吧。”
他的腦海中,回憶起那個眼睛很大,總是笑得一臉燦爛的少女。
她曾經是他的朋友。
她會吃他做的沒人吃的菜,會用心地點評,會爲了他的勸說入宮勸誡劉子業,更會爲了幫他脫險獨闖險境。
但是他,卻回報給她猜忌。
最終,生生將她推離她此生最愛的人身邊。
而他,也失去了最後一個會用心品嚐他菜餚的朋友,所以他再也沒做過菜。
對不起,明萱,他在心裡輕聲說。
回宮時,他看到貴妃陳妙登正在訓斥太子。
他問:“這是怎麼了?”
陳妙登忙道:“有個奴婢上茶差點不小心燙到昱兒,他就讓侍衛把那奴婢活活打死了,臣妾正在教訓他呢。”
劉彧皺眉:“奴婢沒做好事,教訓是應該的,打死算什麼?”
太子高興起來:“是啊母妃,奴婢不過是個下人,打死就打死了唄!”
陳妙登訕訕一笑,劉彧讓太子下去玩耍,陳妙登才小心道:“陛下,臣妾只是怕太子落人口實,畢竟陛下事務繁忙,所以臣妾才希望他能爲陛下省點心……”
這麼多年,劉彧身邊的美人來來去去,但是陳妙登始終穩坐貴妃之位,除了她生下劉彧第一個兒子的原因外,還因爲陳妙登始終低眉順眼、小心謹慎,從不敢逾矩,讓劉彧很是放心。
劉彧道:“朕知道,那些其他皇子都對太子虎視眈眈,但是你放心,太子會一直是太子。”
他眼眸劃過一絲嘲弄的光芒:“反正,那些皇子,也都不是朕的兒子,反而太子,雖然是李道兒的種,但那脾性性格,比親兒子還像朕。”
他說到這些隱秘的事,陳妙登更是大氣都不敢出。
劉彧似乎很是疲倦,他道:“妍兒。”
這個名字,他已經很久沒叫過了,陳妙登應了聲,劉彧又道:“朕今日,去了新亭樓。”
劉彧歇息在榻上,他閉着眼,沉沉道:“都七年了呢。”
陳妙登在一旁給他打着扇子,是啊,都七年了。
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
“找到明萱了嗎?”
“沒有。”陳妙登回道。
“也罷,不用找了。”劉彧道:“朕這身子,恐怕也撐不過今年了。”
“陛下……”
“不用說什麼長命百歲哄朕開心的話。”劉彧擺擺手:“朕的身體,朕自己清楚。”
他閉着眼,緩緩道:“這蕭道成,勢力越來越大了呢,這幾年天下硝煙四起,竟是給了他和蕭賾機會。”
聽到蕭賾名字,陳妙登心中一動,但臉上卻不敢表現出來,還是緩慢給劉彧扇着扇子。
但劉彧似乎是睡着了,都響起了鼾聲,陳妙登也不敢動,只是心中緊張萬分。
忽然劉彧出了一聲:“妍兒,你說,蕭家是留,還是不留?”
陳妙登飛快地在腦中想着如何回答,雖然她知道,巧妙避開這個問題,纔是對她最有利的,但是想起記憶中那個明朗白衣公子,她還是咬牙道:“陛下,就算沒有蕭道成,還有沈攸之,還有袁粲,還有王道隆阮佃夫。”
榻上劉彧又響起了均勻呼吸聲,也不知道是聽見了還是沒聽見,但是陳妙登額上已經沁出細密汗珠。
不知過了多久,劉彧才慢慢道:“也是,讓他們狗咬狗去吧。”
陳妙登提了的心終於放下,她知道,蕭賾又從鬼門關走了一遭回來。
不止蕭賾,還有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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泰豫元年四月,宋明帝劉彧駕崩,遺命命蔡興宗、袁粲、褚淵、劉勔、沈攸之五人爲託孤顧命大臣,分掌內外重區,另命蕭道成爲衛尉,參掌機要,此外,命王道隆阮佃夫二人就近輔佐新帝。
太子劉昱登基,改年號元徽,拜生母陳妙登爲皇太妃,王貞風爲皇太后。
劉昱極其殘暴,比廢帝劉子業有過之而無不及,上至文武大臣,下至平民百姓,無不怨聲載道。
元徽五年,宮變,劉昱遇弒身死,蕭道成和幾位大臣另立安成王劉準爲帝,改元升明,蕭道成從此漸漸掌控宋國。
宮變當日,蕭賾騎馬直奔皇宮,他制止住了欲殺皇太妃陳妙登的反臣,那些反臣不解,均道:“太妃是廢帝之母,不殺恐會遭報復。”
蕭賾道:“這五年來,陛下厭惡我父子,每次欲殺時,都是太妃在其中周旋,我父子才能保全性命至今,若誰動太妃,便是與我蕭賾過不去!”
蕭賾都說得這般明白了,那些反臣也不敢再動,都訕訕退了出去。
蕭賾扶起地上的陳妙登,道:“沒事了。”
陳妙登只是低頭道:“這些人都是虎狼之人,大公子以後要小心。”
“放心,我和父親能應付的。”蕭賾道:“我帶你出宮。”
“出宮?”
蕭賾點頭:“你以後就不是陳妙登了,你是鄭妍兒,你可以做你想做的事,去你想去的地方,再也不必受人掣肘了。”
陳妙登咬脣不答,蕭賾有些意外:“怎麼,你不願意走嗎?”
陳妙登不答,但是身子卻漸漸癱軟,蕭賾趕忙扶住她,陳妙登的口鼻已經慢慢流出鮮血,蕭賾驚道:“妍兒,妍兒!你怎麼了?”
“我早在陛下遇刺時,就服了毒……”
“爲什麼,你爲什麼要這麼做?”
“作爲皇太妃,又怎麼能活在這世上呢?我不想,讓大公子爲難……”
蕭賾眼眶發紅:“妍兒,你爲什麼這麼傻?”
“自從大公子在崖底救了我,妍兒的命,就是爲大公子而活……”妍兒的聲音越來越低:“酒館的舞女妙兒,宮中的貴妃陳妙登,無論我的身份如何變幻,但是,但是,我都是鄭妍兒,都是隻爲大公子而活的鄭妍兒,如今,我不能幫大公子了……大公子是要做人中之龍的人,妍兒,不能成爲大公子的負擔……”
“妍兒……”蕭賾抱緊鄭妍兒,眼淚滴在她的臉上。
“大公子是爲妍兒哭了嗎?”鄭妍兒掙扎着,想拭去蕭賾臉上的淚:“大公子不要哭,妍兒不配,妍兒只是個下賤的女人,不值得大公子哭……”
蕭賾握住她顫抖的手:“不,你不是下賤的女人,你是我蕭賾一輩子感激的女人!”
妍兒滿足地笑了:“妍兒的一生……從不敢回憶……因爲那些記憶,實在不堪回首……但是,那年廣陵城外,大公子一曲笛音,讓妍兒的人生,終於有一些敢回憶的東西,如今妍兒能死在大公子懷中,死而……無憾……”
她的手慢慢變得冰涼,這個起於驕橫,死於卑微的女子,終於結束了她苦難的一生。
她的一生,也只有蕭賾,纔是其中的亮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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升明三年,宋順帝劉準禪位於蕭道成,蕭道成改國號齊,定年號建元,立長子蕭賾爲太子,次子蕭嶷爲豫章王。
蕭嶷的那句預言,可亡天下,可興天下,終究還是實現了。
劉彧在當政的最後幾年由於蕭家勢力愈來愈大,於是又想起了這個預言,屢屢猜疑蕭嶷,後蕭嶷買通劉彧親信阮佃夫,進言說蕭嶷亡的是劉子業的天下,興的是劉彧的天下,才讓劉彧打消殺蕭嶷的念頭。
劉彧死後,蕭嶷才放開手腳,盡力爲父親籌謀,最終剷除沈攸之、袁粲等人,滅宋建齊。
那句預言,原來說的是亡劉家天下,興蕭家天下。
他也實現了預言的後兩句,封侯拜相,貴不可言。
只是他寧願,這句預言從來沒有出現過。
他的一生,有慈愛的父母,有和睦的兄弟,有溫柔的妻子,有可愛的孩子,但是,他卻很難覺得開心。
他的心中,始終記得那個站在粲粲萱草之中,笑得一臉燦爛的明眸少女。
終究是我負了你。
建元四年,齊高帝蕭道成駕崩,太子蕭賾登基,改年號永明,是爲齊武帝,追封已故髮妻裴惠昭爲武穆皇后,終其一生,未再繼立皇后。
永明十年,豫章王蕭嶷病重。
病榻前,他對庾婉柔道:“對不起……”
他雖娶了庾婉柔,卻無法把自己的心給她。
他對她,有敬,卻無愛。
庾婉柔微微一笑,還是如同年輕時那般溫柔,她輕聲道:“妾是心甘情願的。”
病榻上,他的眼漸漸闔上。
庾婉柔忽喊了聲:“儼哥哥……”
她從沒有喊過他“儼哥哥”,因爲她知道這個稱呼是那人專屬的,但是此時此刻,她卻喊了,她握着她的手,低低道:“儼哥哥,我知道這些年,你心裡還想着她,但是,請原諒我的自私,婉柔,也無法再離開你。”
永明十年,豫章王蕭嶷病逝,豫章王妃庾氏旋即隨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