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卡瓦意識模糊,他的眼前全是朦朧的白光,他只知道自己正躺在地板上,頭後枕着的應該莎莉絲特的膝。他感覺到有一隻冰冷、纖細、光滑的手指在臉頰上劃過,微妙的觸感每絲每毫都是那麼溫柔靜謐,也正是這僅有的外界刺激,讓昏昏欲睡的瑞卡瓦沒有立刻沉入黑暗。
“瑞卡瓦,你是從何時開始對我……”女子的聲音居然有些嬌羞。
你爲何聽上去……那麼幸福啊……你喜歡的不該是約西亞麼……
“第一次見面。”
“終於讓你如願以償了,心滿意足了吧?”
我……我要死了你知道嗎……
“滿足了。”
遠處傳來了霍諾莉婭看熱鬧不嫌事大的笑聲:“哈哈,你看他的樣子,像不像一隻快累死的狗。”
“別那麼說他。”
“好吧,讓他休息一會兒。走,我們姐妹倆一塊兒出去逛逛。”
“好吧。”
瑞卡瓦感覺他的頭給人託了起來,然後輕巧地放到了一塊毯子上,他努力睜開眼望向腳步聲遠去的方向,一切景物都是虛化的,只有手挽手邁着輕快的步伐離開的兩位女子看得真切。
好可怕,我得走,不能拖到晚上……
那麼想着,瑞卡瓦艱難地支地爬起,忽然胸口一悶,喉頭一燙,忍不住轉身撲地,痛哼一聲吐出一口殷紅鮮血,血水撲於大理石地磚上漫開,頃刻間已化作一塊光可鑑人的紅鏡。即便五臟六腑皆敢痛苦,在看到血水中自己的倒影之時,瑞卡瓦還是恍然怔住。
另一邊,霍諾莉婭與莎莉絲特已出門去了,瑞卡瓦看到後,只覺機不可失,強拖着痠麻疼燙的身體幾乎是連滾帶爬地望門處挪去。悄悄地把門打開一條縫後,臉色烏青的瑞卡瓦偷偷摸摸地探出頭去左右查探,見二人已不在,遂又一步步地移到馬邊,艱難爬上,伏在馬背上晃晃悠悠地離去,在鐵門前,他還費力地斜身開了鎖,終於逃出生天。
……
夜,賽靈斯城西山中,偏僻的多格鎮,黑暗包圍之間,烈火升騰。民居的門縮着鐵鏈,門下土上依稀還有未燃的火油,火焰吞沒了一座座的鄉間小屋,放肆癲狂地在上頭躍動,火星漫天飛舞,熱浪之下,腰插短斧的黑幫打手面無表情地走向村頭會合,他們的背後,絕望狂暴的慘叫宛如暴雨中的海濤,無處不是,無一有絕。
村頭火場之外,停着好幾輛馬車,其中一輛的車輛裡,坐着一對父女。不久前,女孩還是小鎮裡的奴隸,在更早的時候,她只是一位誤入的落魄之人。然而現在,時不往矣,她是審判者的族人。
“他們……皆是受盡折磨的痛苦之人。”女孩呆呆地望着火場,喃喃自語。
“對此我沒有異議。”父親說。
“你何以不給他們一個……活下去的機會?”
“沒有一個貧困的童年,殺人犯不一定會成爲一個殺人犯,你是那麼想的吧?”
“難道不是麼?”
“把一切歸咎於環境,很好的理由,在這個前提下,強姦犯、殺人犯、搶劫犯都可以是受害者。但是,只有狗才會吃自己的排泄物。”
“他們只是服從本性,在那種情況下,有誰能不按照本性行事。”
“即使是野狗也是可以馴化的,前提是不要在它們每次服從本性的時候都原諒它們,鞭子也是必要的。”
女孩無話可說。
“說得好啊,黑幫頭子居然開始聲討鄉間小民爲惡了,下官真是大開眼界!”忽然,冷笑聲突兀地從不遠處的土坡後的小樹後傳出,下一刻,黑暗中竟是飛出十多支箭來,瞬息間已把馬車旁的打手們射死了大半,可憐他們剛聽到異聲,還沒來得及做出反應,便已丟了性命。
父親少見地露出了驚訝的表情。
馬蹄如潮襲近,槍劍映着火光攜森冷寒意齊現,兵刃盔甲摩擦交擊之聲如蜂鳴,戰吼震動山野,黑暗中,死神已至。
一場沒有懸念的戰鬥,無險可守的村頭車隊處,箭雨還沒下幾輪,地上已遍是屍體,很快,軍陣壓近,士兵們裹在頭盔和甲冑裡一步步壓向車隊,由於光線的匱乏,他們的臉是黑暗模糊的,只有一聲聲整齊的呼喝,和一輪輪整齊的槍刺昭示出他們活物的身份。躲在車馬掩護下的打手們儘管用投斧和弓箭做出了一些反擊,但對軍隊而言,強度簡直低到了可笑的地步。
有很多人在走投無路之下選擇向村中逃跑,然後在中途遭到了騎兵的衝擊,七零八落的倖存者中,凡是轉向外跑的皆死於弓兵箭矢、騎兵刀槍的捕殺之中,一意孤行的在化爲火海的小鎮裡無路可走。
士兵的任務是全部殺光。
無論何處,跪地的黑幫成員沒有得到迴應,鋼鐵穿過了他們的肉體。活得最長的是跑進鎮中的,但在步步逼近的士兵面前,他們最終還是絕望地選擇了衝入火場。
廝殺之後,士兵們把車廂裡的父女拉了出來。
“梅涅克……你這個科萊昂的狗……”父親冷冷地看着帶隊的年輕人,年輕人的臉上掛着嘲弄的笑,父親卻只是一動不動地站着,他的腰板很直,神情依然淡漠。
即使赴死,他也要帶着一代頭狼的氣度赴死。
“我和科萊昂已經沒有關係了,現在我是約西亞的手下。”梅涅克揮落手,士兵們把女孩的父親拖到了路邊想壓他跪下,無奈他力氣頗大,按不下去,於是士兵們只好用長槍從後刺穿他的膝蓋,終於讓他跪下了。
手起刀落,父親人頭落地。
“瓦爾加幫的一臂,我已斬下。”梅涅克的臉上嘲笑不再,他低聲說。
女孩靜靜地看着面前的一切,目光雖有微動,表情卻沒有半點變化。她知道她的父親是個惡棍,也知道他會有怎樣的下場。女孩的經歷對她而言可能是一生都無法忘懷的慘痛回憶,與父決裂,出逃鄉野,淪爲奴隸,但對梅涅克來說,這一切只是一個漫長的計劃裡最不起眼的一個小部分罷了。
父女反目,是他的手筆,淪落惡村,也是他的手筆,一夜殺伐,當然還是他的手筆。
“我們和瓦爾加還未正式開戰,這個女孩,不能留。”梅涅克說。
戈弗雷點了點頭,讓士兵把女孩帶走,另一邊,士兵們搬走屍體,丟入火場中。
“世界上最諷刺也最詭異的事正在此,每個當權者都可言之鑿鑿地審視他人的罪愆,可在他們做出判決時卻幾乎沒有一個意識到,自己的罪也許和他們審判的罪人們一樣。”看到最後一個活口消逝,梅涅克轉過身,走到士兵環繞的具甲騎士馬前,笑着說。
卻見騎士身形一抖,跌落下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