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卡瓦沒費多大功夫就打聽到了茉倫未婚夫的所在,某間酒館。走入其間,他第一眼就看到一位醉醺醺的年輕人,他的錦衣上滿是褶皺。年輕人搖搖晃晃地四下亂逛,對酒客們瘋言瘋語,但他們既不理他,也不趕他。
應該就是他了吧?
茉倫的未婚夫名叫維利安,瑞卡瓦並不認識。
瑞卡瓦找位子坐下,點酒點菜。很快,侍者把東西送上桌來。瑞卡瓦舉着酒杯皺眉良久,最終下定決心,試探地灌了口。緊接着他一口酒全噴了出來。
未等他緩完,年輕人在對面坐下。
“呼哈哈哈,你好呀先生,你看見我的未婚妻了嗎?”年輕人拿過他的酒杯,一仰脖子喝了個乾淨,然後鬆開手,仍酒杯落在桌上打旋。
“你看起來像是個士兵。”年輕人說,“不會喝酒就別喝了,士兵先生。”說完他打了個嗝,嘴裡滿是酒氣。
“再來兩杯酒。”瑞卡瓦說。
很快,老闆親自送來兩杯酒。他走到瑞卡瓦身後,俯身耳語:“別理這傢伙,他喝醉了。”
“我知道。再來些吃的吧。嗯,蘑菇濃湯、烤牛肉,就這些。”
老闆無奈地搖頭走開。
“哈,你是一個慷慨的傢伙,一個……好的士兵。神會保佑你的。唔,我叫維利安,很高興認識你。”
“我知道你。”
“呵呵,當然,現在外城誰不知道我的名字呢?一個連未婚妻都保護不了,只能目送她化爲乾屍的懦夫。”
“沒人會這麼想。我叫瑞卡瓦,南邊的屯戍兵。我也……很高興認識你。”
年輕人眯眼朝天,灌了一大口酒,問:“你明顯不會喝酒,今天怎麼喝起來了,還是獨自一人。”
“發生了點不愉快的事。”
“關於愛情?”
“不,關於責任。因爲我的過失,某個人遭遇了災難。”
“真是個悲傷的故事。”
“是的。你呢,你看起來極其失落。發生了什麼?”
“你彷彿在刻意逗我笑。這酒館裡有誰不知道我的故事呢?”
“嗯……沒錯,我就是客套一下。我同情你的遭遇,我爲你感到惋惜。蘭若斯家的少爺,無疑是個混蛋。”
“混蛋?不,他是個罪犯!”維利安惡狠狠地說,“合法的罪犯!”
“如果血族都像他那樣,我們就別活了。”瑞卡瓦苦笑。維持統治需要的是秩序,血族早就明白刺激人類沒什麼好處。渴望鮮血未必要死人,在多個人類身上淺嘗輒止,遠好於吸乾一個人類。即使某些血族有把人咬死的癖好,他們也多半會從底層人類入手。
“我倒要感謝他打碎了我的幻想。無論貧富貴賤,人類就是人類,血族的食物。”
“如果你富有得足以獲得內城籍,就能免除食物的命運了吧。”
“我以前以爲只要足夠努力,不淪爲價值低微的底層,血族的獠牙就不會落到頭上。現在我知道,無論我爬得多高,只要在他們的陰影下,就永遠不得安全。看着吧!那些內城人類,就永遠高枕無憂麼?”
“沒錯。”瑞卡瓦抿了口酒,“血族只要有心搞咱就有得是辦法。”
“該死的吸血鬼!”維利安揮拳重重地砸在桌上。
“慎言啊。”瑞卡瓦拍拍他的肩,“你喝得太多了,回家吧。”
“不,我還要喝。我曾有很多朋友,很多很多……可今天,我連個陪喝口酒的人都找不到……哦,抱歉,我忘了算你。”
“你現在的處境很……危險,他們只是不想被牽連。”
“我能有什麼危險?難道那個謀殺我妻子的罪犯連我也不打算放過嗎?好!好!那就來吧!”
“你一定很愛你的未婚妻。”
“沒錯,我願爲她獻出生命。”
“看得出來。”
“呵呵,如何看出?她被畜生殺死了,我卻只在這喝悶酒!難道你不覺得,我該爲她找那雜碎拼命麼?”
“你只是不打算死得毫無價值。來日方長,有些時候,活着就是最大的報復。”瑞卡瓦笑道。
“有意思,你倒是看得開。”
老闆再次在維利安桌上放下酒,嘆氣離開。維利安傻笑着把酒攬到面前,說:“聽着,士兵先生。愛恨是世上最無價值的事物,愛恨只是動機,力量纔是價值。”
“我知道。嘿嘿,你喝酒就喝酒吧,哪來那麼多人生感悟?”
“這些不是喝酒喝出來的……朋友,你有愛的人嗎?額,抱歉,我糊塗了。人總是愛自己的親人的……”
“可能有,也可能沒有吧。”瑞卡瓦苦笑,“說實話,我不是很懂‘愛’是什麼。”
“呵呵,有意思,想必在軍隊裡,你什麼命令都會淡然接受吧?”
“不知道,我和軍隊不是很熟。比起那個,我想與你說些事。”
“說吧。”
“你昨夜沒參加那個宴會?”
“沒,我父親昨天發病,我在家裡照看他。怎麼了?”
“我見過你未婚妻,就在昨夜的宴會上。不僅如此,我還和她說過話。”
“那又如何?”維利安滿不在乎。
“我最近立了點小功,上報後就杳無音訊。在宴會上蘭若斯少爺問我認不認識茉倫,我欲求升遷,因此爲他牽線,引見了兩人。”瑞卡瓦看着維利安,說。他的眼神,無比嚴肅。
維利安擡起頭,頹廢地瞥了他一眼:“所以呢?”
“你不恨我麼?”
“你只是個雜兵,毫無價值的雜兵。總有你這樣的人趨之若鶩,滿足吸血鬼的慾望來謀取利益。可惜,歸根結底,你們不過是可悲的奴隸,隨隨便便就能被取代,毫無價值。這份罪孽,你們擔不起。”
“我本以爲你會發作。”
“你腰上彆着刀,我又不傻。”維利安苦笑,“至少,你還會陪我喝酒。”
瑞卡瓦點點頭。計劃進行得很順利,他已讓茉倫未婚夫這支相信自己是牽線者。緊接着,他只要讓茉倫家人也相信就行。有了先入爲主的印象,即使日後宴會參與者說出真相,瑞卡瓦也能輕易解釋,對付過去。
他本野外人,不怕揹負兩家仇視。更何況,連茉倫未婚夫的仇恨都已消解得差不多了呢?
酒館外,腳步聲急促。
瑞卡瓦疑惑地望向門外。很快,急促的腳步聲淡去,沉穩厚重的腳步聲響起。
沒多久,一位佩劍披甲的藍披風士兵走進。
“你朋友?”瞥了身後一眼,維利安問瑞卡瓦。
“不認識。”瑞卡瓦搖頭。
士兵氣定神閒地站到維利安背後,淡淡道:“維利安先生,你未婚妻的弟弟涉嫌襲擊國族,已被處決。你和此事有關嗎?”
變故陡生,瑞卡瓦心裡一緊。事情沒完,茉倫家又死一人。士兵既找到維利安,那也會去找茉倫的父母,乃至維利安的家人。
酒客們接二連三離開了。
“我未婚妻已經死了。”維利安說。
“我知道。但罪犯是你小舅子,他的行爲你難道不知道嗎?”
“媽的!我老婆已經死了!”忍無可忍,維利安怒吼一聲,轉身站起。
士兵一巴掌將他抽回去。維利安噴出一口鮮血,連帶兩顆牙吐進放牛骨的餐盤裡。
“嘭!”瑞卡瓦左手重拍桌子站起,右手抽刀。
士兵警惕地退後一步,右手搭在劍柄上。
刀抽到一半,門外的黑暗中,兩顆血紅光點閃現。解放能力時,血族的眼睛就是這樣的。此刻,它們直直地對着瑞卡瓦。
恐懼。
瑞卡瓦身子一軟,右手一抖,刀滑回鞘中。他整個人頹然倒下,坐回椅上。
維利安含糊不清、時斷時續地低聲咒罵。
士兵嘲笑瑞卡瓦一番後,一把揪住維利安的頭髮,把他的臉按進沒喝完的濃湯裡,使勁左右搖晃。
維利安扒着桌子掙扎,發出“嗚嗚嚕嚕”的聲音。
“真沒禮貌,賤民。誰教你對尊貴的騎士侍從這樣說話的?”士兵笑嘻嘻地將維利安的頭拉起搖動。湯汁四灑。
瘋狗!瑞卡瓦在心裡怒罵。
“哦,真是抱歉,弄髒了你的腦袋。我來替你洗洗,這可是個好腦袋。”騎士侍從拽着他的頭髮,拿起桌上的酒,從他頭頂淋下。
維利安的嘴脣抖動着。
“你在說啥?大聲點!”士兵說。
維利安沒理他。
騎士侍從又賞了他一耳光:“我說大聲點!沒聽到嗎?是不是耳朵有問題?要不要我給你治治!”他拿起桌上的餐刀,壓在維利安左耳上方摩擦。
瑞卡瓦一聲不吭,站起抽刀。
“你是誰?想幹嘛?”騎士侍從冷笑道。
“你猜。”
“呵呵。”騎士侍從鬆手丟刀,轉身走開。瑞卡瓦歸刀入鞘,重新坐下。
“你就是吸血鬼養的一條狗……”維利安用細不可聞的聲音咒罵。
背對二人,騎士侍從拔劍轉身。
瑞卡瓦還沒反應過來,維利安的頭就落到了桌上,鮮血四潑。桌子、地板、牆壁、櫃檯皆鮮紅一片。他一臉熱血,呆看着桌上滾停的頭顱。
老闆妻子尖叫着癱倒。她丈夫忙扶起她跑走。
“不作死就不會死,爲什麼朽慢就是不明白呢?”騎士侍從捏住維利安的衣服擦劍,笑道,“區區食物。”
他把死者的頭顱端端正正擺在湯碗裡,臉撥向瑞卡瓦。看着自己的“傑作”,他禁不住笑道:“我最討厭猜,你呢?”
這是一天內瑞卡瓦見到的第二張屍體的臉。死者毫無生機的臉上,憤怒不再。瑞卡瓦看着那雙眼睛,彷彿讀出了哀怨。他疑惑,逝者的眼睛,是否也在看他呢?
“你也是人類?”瑞卡瓦喃喃。
“朽慢?是的,現在——多麼噁心的事啊!作爲虛弱無力的朽慢,在強者爲尊的世界裡!不過欣慰的是,因爲我的努力,我很快就能接受初擁了!”騎士侍從笑道。
“有趣。”
“你是誰?”
“我憑什麼告訴你?”
“憑你和襲擊軍士的罪犯同桌喝酒!我有理由懷疑你是他的同謀!”
襲擊軍士的罪犯?瑞卡瓦看看碗裡的腦袋再看看騎士侍從,一語不發。
他沒什麼好說的了。
“所以,你到底是誰?”
瑞卡瓦沒有回答:“你是蘭若斯少爺的侍從?”
“是啊。多麼幸運,我竟能侍奉他!少爺善良而尊貴,慷慨又和藹。從不吃獨食。即使與低賤的朽慢士兵,他也樂於分享。”騎士侍從歪着臉笑,一字一頓地說,“就像昨夜。”
“哦。”瑞卡瓦拭去臉上的血,起身離位。
“你以爲我會就這麼放嫌疑犯離開嗎?別忘了,你可拔刀恐嚇過我!”
“所以呢?”
“呵呵,事情總得有個了結。在那前,你休想離開!”
“離開?”
下一刻,整張餐桌被掀到了騎士侍從身上。
“你竟在我面前殺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