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個營都在叫苦,主要是鬼子炮擊密度太大了,很多陣地的表面工事都被全部摧毀,如果不是有坑道工事,根本就抵抗不住。但團裡始終沒有建制混亂,營長下到連,連長下到排,當官的給當兵的做樣子看,不管打得多艱苦,我在這裡,你們就得也給我戳在這兒,讓小鬼子看看,咱爺們的樣兒。
這次戰役後,陳鋒這個團由於抵抗住了日軍密集的炮擊,毫無潰散、逃兵,被很多兄弟部隊稱讚爲:雷打不動,定是陳鋒。
團裡的陣地側翼在當天傍晚被攻陷了,武鳴帶着團部直屬部隊,包括警衛連和團部的軍官,當天晚上打算靠夜色掩護拿下了陣地。
臨出發前陳鋒本打算到警衛連裡和大家講兩句。進到警衛連的工事裡頭,裡面鴉雀無聲,有人在擦拭槍支,有人在磨大刀片。門口靠左手的地方,楚建明默默地將大刀把子上的繩子解開。
楚建明腦袋上纏着紗布,胳膊上也是,不知道傷重不重。他看到陳鋒在邊上本打算起身敬禮,被陳鋒制止了。
陳鋒知道,刀把上纏繩子是爲了防止沾了血手握着打滑。繩子是一圈一圈纏上去的,最後打個8字形的交叉,這樣握上去很得勁。
這是條細細的麻繩,是那種泡過石灰水的黃麻編成的,整條繩子不知道染了多少鬼子的血,顏色烏黑烏黑的。
陳鋒看着楚建明把繩子纏好,整個刀把如同紫檀木顏色一般,透着殺氣騰騰。陳鋒接過刀,修長的刀身閃出奪目的鋒利光芒,好一把雪亮的軍刀。
臨行時陳鋒在團部爲大家送行,警衛連的兄弟們朝着自己的老長官敬禮,陳鋒默默地還禮。此時的軍禮並不是軍官和士兵之間的敬禮,而是一羣鐵打的漢子用這種身體語言無聲地祝福對方。
兄弟們,把陣地奪過來,多幹他幾個***小鬼子,爲老百姓報仇,爲中國人長臉。
這是陳鋒想說的,也是兄弟們想表達的。
軍禮無聲。
激烈的廝殺,槍膛迸發着憤怒,胸膛迎着子彈。手榴彈潑水一樣,手上的美製大八粒打的槍管滾燙。
撲過去就拿刺刀捅,摁在地上拿石頭砸,大刀就像叢林中的猛虎一樣,雪亮的寒光,火一樣的鮮血噴射,無力地倒向地面,腦海中還響着不屈的吶喊。
靜了下來。渾身是血的楚建明跪在陣地上哭了,武鳴的軍服已經成了一條條的佈道子。警衛連和團部兄弟們停下來喘氣,陣地上到處屍橫。
鬼子的屍體被碼成個垛子,堂堂國民革命軍的軍旗插在垛子上,就是讓你們這些***通過炮兵觀察鏡看的,愛炸就炸吧,去你媽的比,爺們不怕,爺們沒火炮,但爺們有步槍,有雪亮的軍刀,有個渾身是膽的五尺之軀。
儘管陣地被重新奪了回去,但此時整個團裡的陣地已經處處危機,而且陳鋒手上已經沒有任何一支像樣的預備隊了。最頭疼還是給養、彈藥的問題,團裡現在的彈藥如果再打一場前幾天這樣的大仗肯定會全部消耗完。而彈藥已經連續向師部催促了四次,但師部都沒有運彈藥上來。理由是日軍的飛機轟炸,師部派不出人送。
武鳴帶着警衛連和團部的參謀們堅守在陣地上,現在整個團部所有人全加上不足三十人,要不是武鳴堅持留下一個班做團部的警衛,可能連個站崗的都沒有。
直到晚上日軍仍然有零星炮擊,陳鋒越想越惱火,自己沒有足夠的大口徑火炮還擊,只能幹挨炮,一點辦法也沒有。
其中有發炮彈落在團部外頭,熱騰騰的熱氣直冒。好多人遠遠地看,是發臭彈,榴彈炮炮彈,要是真炸了,估計團部裡的兄弟全得包了餃子。
有兄弟說炮彈上好像刻了什麼字,陳鋒讓人拿馬燈照着,上面刻着一小行字:中國人。陳鋒琢磨了半天才明白過來,這發炮彈的引信被人動了手腳,所以出廠的時候就是發臭彈。可能後方淪陷區裡的兵工廠的工人冒着生命危險乾的,但這要多麼強的毅力,要冒多麼大的風險啊。
戰爭打響,有些人當了漢奸,心甘情願地鞍前馬後的當奴才。
當然也有人被強行抓去爲日軍服務,可是並不是所有這些人都沒有一顆中國心。大難臨頭,一個普通老百姓又能怎麼樣,還不是日子得這麼過下去。
中國人。
很樸實的一個稱謂,道理卻汗牛難載。
我是個中國人,所以要幫着中國人。所以我要冒着風險在炮彈上動手腳。
道理其實也就是這麼簡單。
不知道整個抗戰期間多少發炮彈被當時的中國勞工冒着生命危險動了手腳,不知道多少發臭彈挽救了**將士的生命一樣。就好像不知道多少人當上了漢奸,多少人爲鬼子賣命一樣。
有人將靈魂出賣,有人將良心刻在一發發臭彈的引信上。
戰後呢,那些漢奸們都受到應有的懲罰了嗎?還是有人投機了,還有人當了大官,官場就是官場。那些當年被迫爲日軍生產炮彈的勞工呢,可能終生受到良心的譴責。
現在這發炮彈卻被陳鋒裝在了心坎裡。看着這發炮彈,陳鋒心裡酸楚着不是滋味。
全民抗戰,四海之內,凡我軍民都在默默地支持着這羣鐵血男兒。
這樣的國土,這樣的百姓,纔有這樣的一支軍隊,一支不可戰勝的力量。
團裡在陣地上整整堅守了兩個晝夜,打到最後,幾乎是彈盡糧絕。防區正面的各個兄弟部隊也都是這樣,但日軍也遭受了巨大殺傷。
軍裡最後下令,整個防區向後收縮。後方調配生力軍換防,原有一線防禦部隊全部撤下來休整。
團裡的兄弟擡着戰友的遺體,夕陽下,一幕悲壯的戰爭畫卷。昏黃色的光芒將大家的影子拉的很長,血紅的太陽沉在地平線上,一點點地降旗動作下落,彷彿在向這羣不屈的人們致敬。
國土被染紅了,踩上去都不敢使勁,生怕沉甸甸的鮮血浮出來。看到自個兄弟的鮮血,沒有人能抗得住不流眼淚的。
還有的遺體呢,已經被炸碎了,連着一片片軍服的碎片投向大地,投向他們拿熱血保護的國土。
魂歸國土,他們陣亡的那個瞬間靈魂都閃爍着光芒。
很多排裡從陣地上撤下來的時候已經編不夠一個班了,幾天前還一個鍋裡吃飯的兄弟,現在稀稀拉拉的,連槍都沒人背了,捆成柴禾捆子一樣擔下陣地。有些班長看着陣地一個勁發愣,有些人蹲在地上嗚嗚地哭。幾乎每個人都有傷,有些人在身上,有些人在心裡。身上的傷留下的是一道傷疤,心裡呢?
戰後好多老兵從朝鮮戰場上走下來,他們是幸運的,哪怕文革中受到過沖擊他們仍然是幸運的,至少活了下來。
但經歷過的那一幕幕廝殺,一個個鮮活的面孔,血淋淋的回憶。他們的生活會不受影響嗎?好多人結了婚但又離婚了,有些沒離婚。經歷過戰爭的人和平常人不一樣,他們想什麼做什麼會和普通人一樣嗎。
也有人安詳地逝去,魂魄又回到團裡,和戰爭中先走一步兄弟們見上面了。一起喊着操,昂首挺胸的,一二三四。照樣還喝酒,議論着以後要找個啥樣的媳婦,種點菜,生幾個娃。喝多了就罵,罵當官的,罵上頭剋扣軍餉,罵那些發國難財的,但就從來不罵老百姓,不罵這個國家。
國家就是老百姓,老百姓就是國家。
喝多了還打架,打得鼻青臉腫地攙扶着回營房。明天還是兄弟,還一起喊操。
軍號被最後一次吹響,嘹亮地號音在陣地上回蕩,打掃戰場的兄弟們都擡起頭來。夕陽下面司號兵身揹着步槍,軍號下面的布迎風舒展,它用激奮人心的方式宣佈:這片國土我們遲早會奪回來的。
團部門口的軍旗被緩緩降下,團部的兄弟望着被炮火燒得有些殘破的軍旗默默無聲地敬禮。
“起來,不願做奴隸的人們,用我們的血肉……”
軍歌不知道是誰起的頭,整個陣地上兄弟們在低聲吟唱着,男兒本色,誓不低頭。軍歌形成了合音在晚風中嗚咽,陳鋒幾乎是噙着眼眶的淚水看着降旗。
團裡當天晚上悄然撤離戰場,在這個防區,該團抵抗住了日軍累計兩個多聯隊的進攻,並且在裝備劣勢的情況下打殘一個日軍精銳聯隊。
但該團實際上是被自己人打敗的,被師部打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