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歸家。
圍堵在官府衙門的小老闆姓,已經陸續四散。但,城裡的跑馬,天上的禽鳥,卻沒有因爲夜已深去而減少絲毫,甚至越來越多,來往間越來越頻繁。
傳來的急訊,也越發讓人不得平靜。
於未時…
一千三百里外的塔羅洲頭起火。連綿百十里的大火,遮天蔽日,焚盡了八十里的卡薩盆林。而原本退守在卡薩盆林裡的十數脈純陽分支,在大火過後,就再也沒人見過他們的蹤跡。生不見人,死不見死,這是連日來,徘徊在南域江湖上的無盡恐懼。
申時三刻,毒蛇領、沌口、菊都門,等六地六十三脈純陽分支,聞訊以後,同時乍起。他們選擇沒有北上,而是南下。根據各地謀者推算,這些人是已經被那頭猛虎手段嚇破鼠膽了咯。這次他們南下,不出意外的話,應該就是和日前叛出仙行的三十八脈純陽分支匯合了。
而南域事起至今,該傳的訊報早就傳散到了大唐上下,每一個角落。可自始至終,天下道修的鼻祖門庭,仙行純陽宮都沒做出過任何實質性的迴應,就更莫提那出兵南下救援的事情了。這給人感覺,就像是在示弱,卻又像是在等待着什麼,讓人捉摸到其中的動機…
至於,大唐京都的反應,就更值得讓人深思了。兩日前,金鑾殿頒紙,遣派文官重臣,禮部侍郎的馮書文,攜皇命與厚禮千車,領文武官員百人,南下赴宴。今日酉時一刻,這隊朝廷人馬已過南北斷崖溝,進入南域境內。
深思,不解。
南域事起,官府重啓,清繳軍方旁系。弒殺江湖,傳信天下,邀各方豪傑共聚元宵賞月夜。這一環一套一環的驚天大事,雖說都還沒到明目張膽造反的那一步。往細裡說,那也都是作爲一方王侯,情理之內的施政手段。但,若往模糊裡說,這事可就大了。這位深藏在岳陽城裡的王爺,到底心裡想着什麼,那可是路人皆知的事情!
藏刀已經出鞘一截,正在映月蓄寒光。
只待他日契機一線,南軍北伐,就是血洗京都一刻。這是必然得事情!誰都不會懷疑這個結果與過程…
但,在這麼一個嚴峻的背景前提下。大唐國主,金鑾殿上的那位天子,居然仍不爲所動,還派出禮官前來賀喜。這樣的舉動,就已經不能用簡簡單單的反常來形容了。十二年前,他遣軍南繳,殺盡南域數千萬裡異類,唯獨把一條拋棄妻兒的半死老狗,丟在岳陽,苟活至今。十二年後,老狗元氣恢復,爪牙之利似更勝當年,即將要血洗前恥,入局反叛。就再這個時候,這位國主卻給這條老狗,拋去一塊肥肉…
是挑釁?是鼓勵?
底是是心有雄獅萬萬,不懼螻蟻撼山的信心?還是通天塔裡那位,站在人間之巔的國師,要藉機做些什麼事情?又或者是某些人,在圖謀着某些利益所然?
總而言之,這麼一步莫名其妙的落子,是讓多少人兒想破了腦袋,都想不出一個明白來?
真是莫名其妙…
或許,這就是局外人和局內人,以及佈局人的層次區別了。高度不一樣,看到的東西,必然也不會相同了。
只不過,有一點它們是共通的…
那就數無利不起早,蒼蠅不叮無縫蛋。無論動與不動,落不落子。只要你是在棋局當中,那到最後時刻,所有人都會有自己的圖謀。或大或小,或生或死,或借刀殺人,圍魏救趙,又或金蟬脫殼別的什麼…
這是目的所向。
只是現在沒人能看得到罷了…
月落,日起。
正月十四,晨。
東邊戰,西邊殺,南北兩頭跑。
連日來所發生的事情,是多如狗毛。直讓人把手腳並用,逐個去掰着數也數不清楚。以至於幾日前,北下南來的那痞子,還有他整出的那些個荒唐事。也就傳着傳着,混着其他個江湖朝堂事,成了酒肆食府裡頭的,茶餘飯後閒談。
凡塵世間,其實就這樣。
無論你曾經做過的事情,有多麼的驚天動地。總會隨着時間和新鮮事物的涌現,被人逐漸淡忘。而在明日即將發生的大事面前,過往曾發生的事情,也都不算是個事了…
暖風拂陽,輕吹岳陽浪。
瀛水河上,紅布飄飄。數不盡的工匠,在那個遮天蔽日的篷子底下,擔擔擡擡,進進出出。商船漁船停泊兩岸十數裡,是生生壓下了這段水路的河浪滔滔。北城碼頭上的商號,也在別無他法之下,陸續走入附近的酒樓茶社,喝着悶酒,默默算計着心裡的盈虧。
自昨日正午起,南域八方,最早啓程的那批江湖勢力,已經相繼抵達岳陽城。接下來,陸陸續續入城的江湖豪客,商界豪紳,寒士大家等名流人士,就越來越多了。就如昨日瀛水碼頭上的那位家僕推斷的那般,這南來的人啊,就沒有斷續過。大小官道都開始呈現堵塞的趨勢…
對於這些宛如過江之鯉,突然涌入岳陽城的各方名流,城中客棧酒家的掌櫃們,當然是笑得合不攏嘴囉。江湖潮涌,他們暫時還見不着這水深與險惡,自然也就樂在其中了。廂房客滿,酒樓缺席,無論是房價,還是物價,隨之水漲船高,比之往日漲起了足足十倍有餘。這還只是有價無市的市場價格…
這就是銅臭的味兒…
日起東方,拂照問天大山。
作爲天下寒士的聖地,它所承載的,是天下儒家正統的意志。不爲江湖朝堂事,只論天下蒼生昌盛正道,這就是它的偉大之處。所以,無論有事沒事,只要是入得了這岳陽城的讀書人,總得到這拜上一拜,才能顯得尊師重道之禮。
故此,自昨日起,前來拜山的各路文人雅士,智學名家,也就隨着岳陽的喧囂,漸漸捂熱這座綠意匆匆的大山了。而山頂小竹屋的兩個大窟窿,也在昨日被問天的雜役修補好。這時,一抹青衫推開竹門,由竹屋走出…
是夏尋。
今日芍藥到七星院接西瓜的時間,比往日早上許多,天剛亮沒多久她就出發了。所以夏尋出現在問天山的時間,也早上那麼點。
無它,這只是羞澀使然。
數日前的夏淵大鬧問天山,是鬧得滿城風雨,人盡皆知。而,連日來問天的訪客,自然而然地,總會把這事八卦在嘴邊上。臉皮子薄如蟬翼的姑娘家,又哪裡受得了這麼多審視的目光呀?所以,也就只好早點去把人接來,而後自個乖乖待在小竹屋裡頭,閉門不出咯…
“嘖嘖…”
“就這小子啊?”
“可不就他麼。”
“樣子長得還不錯,但這身子也太單薄了吧?”
“聽說他是北茫那位太傅的獨孫,謀高得很了。”
“哎呦,這倒是使得。”
“誒,使不得,使不得,岳陽這事八成和他家子有關,這大逆不道的事情,捱到這問天就不好看咯…”
“嗯,你說得也對哦。”
“真不知道智師他老人家打的是什麼算盤,咋就答應這門親事了哩。”
“噓,說話小聲點,他要過來了…”
“……”
這不,夏尋纔剛順着登山道走下來。眼光子尖的人兒,一下子便把他給認出來了。他這一路走啊,周遭前來拜山的路人甲乙,就是一路的指指點點,說三道四。就差沒上前來抓着他仔細打量了。幸好芍藥沒跟在後頭,否則呀,指不定就得被這些八卦的窮酸學士,給閒言閒語出眼淚嘩嘩來的。
“……”
不理會,淨當清風撩耳,一路疾走。
夏尋下到山腰後,沒去別的地方,直徑就走入了經樓。這裡他已經有好長一段時間沒來了,所以他的突然出現,是無論如何都會在引起一番打量。仍不理會,和樓梯口的幾位守經人吱聲幾句後,夏尋便疾步走上了二層…
“哎呦,這災星怎麼跑這來了。”
“芍藥那小妮子咋沒跟他屁股後頭啊?”
“……”
或許是近日問天山上的訪客實在太多,導致問天長者應接不暇的原因。今日的在經樓二層,抄抄寫寫的儒者並不多。東一戳,西兩位,加加埋埋也就那麼八號人兒。而且,都很眼熟。好像就是幾日前,夏淵大鬧問天山時,站在曹閣主身後的八位老儒了吧。
“難道是鬧彆扭了?”
“哎呦,這可是大喜事咯。”
“……”
見來者上樓,二層裡頭的幾位老儒,都不約而同地停下了手中動作,擡起頭來,往樓梯口看去。而,坐在右側的三位下棋老儒,更是把不住嘴巴,立馬就叨叨起來了。
“諸位先生安好。”
夏尋非常禮貌地朝着場間三個坐着儒者的方位,分別鞠下一躬,行下一晚輩禮。爾後恭敬地說道:“晚輩來看些書,並無打攪之心。若擾了諸位先生的清淨,還請多多見諒纔好。”
“……”
稍皺眉頭,八位老儒就這麼狐疑地看着夏尋,心裡嘀咕着這小子的葫蘆裡又裝着什麼壞東西…
等了一陣子,夏尋見沒人搭理他,他也不再多費口舌了,邁步就走向場間中央最顯眼的三格書架…
“要不要轟他走?”
看着那拿起書冊,就埋頭翻閱起來的夏尋,東側正在抄寫的老儒,瞥眼西側下棋的三位老儒,問去。而觀棋的老儒,則擺了擺手,癟着老嘴皮子說道:“咱們還是得講道理…”
“既然,他過了三問,那就有資格看這兒的書了。要趕他走,咱們就是無理取鬧咯。”
“話不能這麼說。”
手執黑棋的老儒,搖搖頭,否定了前者的說法。肅聲道:“無事不登三寶殿,這災星翹起尾巴,咱們問天就得遭罪。這事,我們還是得好好斟酌…”
“嗯…”
“你說的也對哦…”
觀棋的老儒,似乎覺得這話在理,輕輕點頭:“那我就去盯着他。要他有啥歪心思,我就立馬把他扔出去。”
“額……”
說做就做,這老儒真就一手把起桌上的青色竹簡,一手搬起屁股坐着的凳子,走到夏尋正在看書的書架側邊,再一屁股就坐下了。
目不轉睛,兩眼大瞪,就恰似一尊活着的守門雕像,嚴肅地盯着夏尋…
這一下子,夏尋是被這些老儒們的誇張作態,給整出了冷汗來了。不就看個書,至這防賊一樣,拉起架子來麼?
“……”
不過,話又說回來了。
這些老儒,老是老了些,但該有的眼光,還是有的。而,事實也確實如此…
經樓二層的書,雖說夏尋還未完全看去一遍。但憑他的學識,以及知道遮天的解法後。現在其實看與不看,於他而言區別已經不大了。所以啊,無事不登三寶殿。如果,他今日來這,真的只是爲了翻翻這三個架子裡的書冊,那就真是閒得心慌慌,沒事找事做的咯。
也所以呀,既然登了這殿,他必然就會有事相求。只是,他要求事的人,還沒有出現罷了。沒出現,也就只好找個藉口等着咯…
靜悄悄…
翻書的翻書,抄書的抄書,盯人下棋,依舊如斯。剛盛起不多的火藥味,隨着時間流逝,慢慢地也就消散不見了。寬敞的經樓二層,又徘徊起了淡淡的書香氣息。
沒有鳥語花香,沒有焚香雅緻。
但,這裡卻是一個很容易,便能讓人平下心兒的地方。兩耳不聞窗外事,亦不見有凡塵困擾。只要隨手翻開一本書冊,無論內容是否悅目,你都能進入到一個忘我的空間裡頭,細細地去思考、斟酌、冥想。
或許,這就是這個文人聖地,經過千百年孕養,所陶冶出來的儒者道韻吧…
莎…
書頁輕翻,如溪水幽幽緩流,拂過人兒心肺。
夏尋今日看書,看得出奇的慢。短短千字一頁,他花費了足足一盞茶的時長,方纔翻過。給人感覺,他並不是在看書,而是在對着一本書發呆。
以至於,都不知道過了多久。搬來凳子,監視在一旁的老儒,都已經盯懵了眼睛,快要打起呼嚕來咯。夏尋手中的書冊,還沒翻過一半…
“噠…噠…”
“……”
也就是這個時候,終於有人來了。
腳步穩健,不急不緩,是由樓下來的。長髮及腰,面容峻肅,一把墨玉竹簡挽在後腰間。這就是夏尋今兒要等的人了。
“……”
清冷。
走出樓梯口後,曹閣主只是象徵性地瞟了夏尋這邊一眼,話也不說一聲。便把夏尋當作了空氣一般,直徑走回到了他日常讀書的位置上去。
燃細火煮水,抓一把嫩葉入壺,慢熬幾縷青茶香。書架旁的夏尋緩緩合上手中書冊,放回原位。爾後,邁起步子,就朝着曹閣主的位置走去了…
“恩?”
打着瞌睡的老儒,微微睜開眼簾。四周忙活着的其餘七位老先生,也都再次相繼放下了手中事情,側眼看去。
“閣主,好。”
夏尋來到曹閣主的身側,稍稍躬身,行下一禮。而,曹閣主則只是不着痕跡地,稍稍瞟了他一眼。爾後,右手伸出兩指,輕輕地敲了敲竹桌,以示迴應。再淡淡說道:“每次你來這,都不會有好事情發生。我想今日也一樣吧?”
“呵呵…”
夏尋重新站直身子,不置可否地微微一笑。
接着,他便坐到了曹閣主的對桌。拿起泡開的茶壺,往茶盤上的兩隻空杯,倒入茶水。一杯遞到到閣主的桌前,一杯放到自己的面前。這時,他方纔接過曹閣主的話,淡淡說道:“禍兮福所倚,福兮禍所伏。很多事情,不到最後一刻,沒人能說得它是好,還是壞的。”
“那你是想做好事還是壞事?”曹閣主道。
夏尋傻笑依舊味兒清淡,道:“智爺爺只是讓我來和你下一盤棋。”
“……”
曹閣主無聲地掀起一道,嘲笑似的冷笑。
“真的只是下棋嗎?”
“真亦假來假亦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