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他的笑容裡看見了他的千丈鬥志、萬丈雄心和王者之風,是我激起他和劉曜的鬥志嗎?是我激起他們的野心與權欲之心嗎?還是他們本就有野心,只是沒有那麼強烈而已?
正要入睡,劉曜來了。
他爲我穿上貂裘,說要帶我去一個離月亮最近的地方看月亮。
今夜的月亮很亮,雖然只是一彎弦月,與萬千星辰爭輝,卻皎潔如乳,仿如一枚精心雕琢的白玉。
離月亮最近的地方,原來是流雲軒的屋頂。
我們坐在屋頂最高之處,寒風呼呼,寒氣襲身,他用大氅包着我,長臂攬着我,如此一來,就沒那麼冷了。
弦月和星辰近在眼前,彷彿觸手可及,然而,遙不可及。
“假如是夏夜,坐在屋頂看月亮、看星星,更爲愜意。”劉曜語音低沉。
“冬夜看月亮、看星星,我們會結成冰。”我笑道。
“容兒,喜歡嗎?”
“嗯。”
“我真希望,餘的無數個夜晚,就像現在這樣抱着你,一起坐在屋頂看月亮。”
我無語,他這個願望,也許窮其一隻能是一個美好的願望。
他攬着我,我沒有抗拒,也許是因爲冷,也許是因爲我知道,他不會冒犯我。
風冷悽悽,霜重屋瓦,蒼穹的如弓殘月似乎也冷得發抖。他不說話,我也不出聲,整個王宮靜謐如斯,整個夜空廣袤無際,窮極目力,也無法望到邊際。窮盡腦力,也無法預料下一刻、下一日會發什麼。
過了良久,劉曜問:“容兒,四哥與你告別過了吧。”
我頷首,他笑起來,“那你多陪我一會兒。”
我笑睨着他,“結冰了怎麼辦?”
他用力緊緊攬着我,“倘若結冰了,我給你捂熱。”
我掙了掙,“有點兒透不過氣。”
他緩了力道,“容兒,明月當空,不如我們想想詠月詩句吧。”
“好呀。”坐在屋頂吹風、賞月,也有點無聊,不說點兒什麼就更冷清了,“我先,《詩三百;#8226;;;月出》,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糾兮,勞心悄兮!”
“曹操《短歌行》,明明如月,何時可掇。”劉曜立時接口。
“曹操《短歌行》,月明星稀,烏鵲南飛。”
“曹植《怨歌行》,明月照高樓,流光正徘徊。”
“班婕妤《怨歌行》,新裂齊紈素,皎潔如霜雪。裁作**扇,團團似明月。”
“都被你說了。”他冥思苦想,想了晌才道,“我想起來了,這句你一定不知道。”
“說來聽聽。”
“明月何皎皎,照我羅**幃。憂愁不能寐,攬衣起徘徊。”
他這兩句,的確沒聽過,也從未在詩書、籍冊中見過。
劉曜得意道:“還有兩句,我保證,你在歷代詩書中沒見過。”
我笑,“洗耳恭聽。”
他念道:“明月皎夜光,促織鳴東壁。玉衡指孟冬,衆星何歷歷。”
“確實沒聽過,也沒見過,這四句出自何處?”我大爲驚奇。
“我輾轉得到一冊殘本,是前漢無名氏所作的古詩。”
“那不算,世間只此一冊殘本,我又怎麼會知道?”
劉曜**溺一笑,“好好,算你贏了。對了,六弟才高八斗,日前做了一首不倫不類的曲詞,說是聽到坊間一個歌女在撫琴,他就照着那曲子寫了曲詞,我看着挺有韻味的。”
我來了興致,問:“是什麼樣的曲詞?”
他從懷中取出一張白紙,展開給我看:
相思
落花三千相思漫長誰惜流年
似霧非霧似煙非煙心有相思弦
琴絃斷了蒼天老了誰曾記如霜明月
情如流雲愛如飛花相思無斷絕
對酒當歌人幾何
誰思念朝朝暮暮誰相伴到老
暮色斜陽光漫長如何憐惜
似濃非濃似淡非淡如何攜手言愛
琴絃斷了蒼天老了誰曾記如霜明月
情如流雲愛如飛花相思無斷絕
落花三千相思漫長誰惜流年
似霧非霧似煙非煙心有相思弦
琴絃斷了蒼天老了誰曾記如霜明月
情如朝露愛如短歌相思有斷絕
此曲字詞淺顯直露,情意綿綿,感嘆光陰,(*^__^*)……道盡相思,的確別有韻味、別具一格。
我莞爾,“不知道唱出來是怎樣的。”
“改日你問問六弟。”劉曜移過我的臉,目光灼灼,“容兒,對我而言,相思無斷絕。”
“我明白你的心意。”我不自在地垂眸。
“琴絃可斷,蒼天會老,我心如明月,此情永不變。”他語音沉沉,情意深深。
殘月冷寂,夜色如染。
……
一個月後,我才知道,那首《相思》,並非六王子所作。
劉乂告訴我,《相思》乃劉曜所作,而且是爲我而作,向我表情達意,以表相思之情。
他解釋道:“五哥不想讓母親知道這曲《相思》是他所作,想必是不想母親心中有負擔吧。五哥在兒女私情上,不像四哥那麼坦率直接。”
我還是不太明白,劉曜也對我表明過心跡,不像那種隱藏心事、羞於表露心跡的人,作一曲詞怎麼就不敢讓我知道是他作的?這不像他的行事作風。
難道,他不想讓劉聰知道他這招?也不想讓劉聰知道他和劉乂親厚?
無論如何,劉曜的心意,我明白了。
劉聰、劉曜離開漢都,率軍出征,此後,我在漢國王宮的日子真正的安靜了。
平時只有蒹葭、蒼蒼陪着我,偶爾到流雲軒附近走走,僅此而已。漢王劉淵只是給我一個名分,未曾來過流雲軒,呼延王后和張夫人也就不會視我爲眼中釘,因此,這一後、一夫人與我不相往來。
這日,蒹葭沏了一杯茶,蒼蒼帶着一個身穿粗布衣袍的中年婦人進來,道:“夫人,她在王后那邊掌事,在門口探頭探腦的,奴婢見她鬼鬼祟祟的,就問她什麼事,她說要見你。”
這婦人低着頭,並非鬼鬼祟祟的樣子,反而淡定得很。
“擡起頭,你是什麼人?爲什麼要見我?”我緩聲問道。
“奴婢有要緊事向夫人稟報,還請夫人……”婦人微微擡頭,雙目閃爍,示意我屏退左右。
“你們先下去吧。”
蒹葭、蒼蒼不情願地退下,婦人上前三步,如狼似虎地盯着我,像要吞了我似的,我駭然一跳,略微往後仰,“你做什麼?”
婦人狂喜地笑,“你是小姐……奴婢認出來了,你真的是容兒……”
我更驚駭了,這婦人竟然叫得出我的名,她究竟是誰?
仔細一瞧,雖然她年過四十,臉上細紋如麻,氣色不佳,但這張臉,好像有點似曾相識……
她激動地握住我的手,“你不認得奴婢了?奴婢是小晴,是你母親的陪嫁丫鬟。”
小晴?晴姑姑?她真的是晴姑姑?
雖然她和當年的晴姑姑有幾分相似,但是,時隔多年,我不敢斷定她就是晴姑姑。
她說了幾件母親和我的事,我才確定,她就是母親的陪嫁丫鬟,小晴。
我抱住她,相擁而泣。
原來,自從母親過世後,父親擔心她說出母親去世的真相,就趕她出府,怪不得當年她突然失蹤了。
她身無分文、流落街頭,被人販子抓了,賣到洛陽,被劉淵的髮妻呼延氏買入府。由於她了一雙巧手,精於女紅和羹湯,呼延氏就留她在身邊伺候,雖然她在下人中的地位不是很高,但是這些年來,呼延氏跟隨劉淵去哪裡,都帶着她。如今,她爲呼延王后掌管衣物和膳食,也算有頭有臉。
我進王宮這幾個月,晴姑姑見過我幾次,但是沒認出來,因爲當年她離開泰山羊府時,我還那麼小,到如今,容貌變了很多。她認出我,是因爲那曲《越人歌》和那枚玉玦。
“剛纔奴婢經過那裡,聽見你和六王子在小亭中談話。六王子彈奏《越人歌》,你呆呆地看着那枚玉玦,奴婢纔敢確定,你就是小姐。”晴姑姑涕淚交加,不停地抹淚,“沒想到奴婢此還能見到小姐……”
“晴姑姑,我們在此相遇,是好事。”我也是悲喜交加。
“對對,是好事,應該高興。”她引袖拭淚,嗓音微啞,“小姐,奴婢聽聞你當了皇后,怎麼會在漢國?怎麼又變成單夫人?”
“此事說來話長,待我慢慢告訴你。晴姑姑,你應該知道母親的事,你告訴我,母親嫁入羊府之前,是不是心有所屬?那人是不是司馬衷的父皇,武帝司馬炎?”我拿出那枚玉玦,“這枚玉玦,是不是武帝送給母親的?”
“既然你都知道了,我就不瞞你了。對,夫人和武帝一見鍾情,後來嫁入羊府,飽受凌虐,悲慘一。”晴姑姑重重地嘆氣。
那年,母親是孫家的掌上明珠,姿容清美,以擅奏秦琵琶名動洛陽,才貌俱佳,上門提親的人多不勝數。姥姥最疼愛母親,說一定要給母親找一門好姻緣。後來,母親出城踏青,偶遇司馬炎。雖然他已屆中年,但其不俗的談吐、雍容的氣度、驚世的才華,讓母親印象深刻。過了個月,母親遊河時再次和他相遇,爲他溫潤而略帶霸氣的言行、氣度傾倒。這次,他聽母親彈奏秦琵琶,一曲《越人歌》讓他神魂顛倒,一曲定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