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痕摺扇一扇,一陣龍捲颳起,將他嵌到了牆上。
那些尚清醒的睜大眼,驚恐地看向我,彷彿一隻只受驚的瞪羚。
“怎麼不躲?”蘭痕有了些醋意。
我指指衣襟,“上面的酒痕怎麼辦?”
“自然是我來幫你。”他桃花眼一挑,脣湊了過來。
色胚!猥瑣!無賴!
我指尖拈起一朵屍香魔芋,又摘下一片,“妖君想要試試鎖魂殺?”
他反而越湊越近,“那也好,中了鎖魂,我會比那一日的鬼君更厲害。”
我一驚,只得退,他近,再退,他再近……時而瞅我的心口處,時而玩味地掃我的臉,終於抵達貴賓區,在寨主位上落下座來。
他爲我斟一杯酒,“寂梧山一行,我與你一道去。”
我回憶了一下,信上並無不準帶外人的要求,便默允了。
“哎呀,這個美,留下,留下……”
一陣吱呀亂叫將我的視線引了過去。
三日前,張貼擇女妖入寨的公告之後,每日便有成百上千的女妖前來報名,個個頗有些姿色,也是,公告上規定了條件,中下等姿色的不要,有夫之婦不要,比寨主美的不要,冷桑一臉冰霜剛毅,是公正形象,便由他來挑選,那一張登記桌旁,圍了不少思春的小弟,甫一看到姿容甚好的,便激動得不行。
我搖頭,笑,“妖君也該尋一個了。”
蘭痕飲下一口,淡淡道,“我已經有了。”
我一怔,“噢?是誰?”
說不出是什麼滋味,有些人,過往與自己有一番牽連,即便後來不愛了,但知他屬於別人,還是隱約不悅的。
他從懷中摸出一樣東西,攤於掌心,那是一枚極爲精緻的鳳狀垂飾,在我的額環上綴了一百多年。
他掀起眼皮看我,“你的下一世。”
心,莫名一漾,是的,我許了他下一世,下一世,我是他的女人。
一時覺得這一層關係有些尷尬,不太知道怎麼面對他。
他似乎是瞧出了我的心思,摺扇在我手背上輕輕一敲,“卉娘,你且與他好着,只要不再違背誓言,我沒有一絲怨言。”
他一副習慣的樣子,悵然得久遠。
我有心捉弄他,“若是違背了呢?”
他艱澀一笑,“那我就繼續等好了。”
這黑息寨煞氣翻騰,這喜慶日酒氣熏天,我卻嗅到一息蘭香,若是百年前……若有若是,該有多好?
感慨是一回事,子懿出現後,我始終堅定如一。
醫師將藥膏換了一遍,重新將鬼君綁成糉子。
我夾起一片紅燒茄子,他吃得很香,我又倒了一杯度數衝得極淺的屍香魔芋花酒,他嘗一口,皺起了眉,“要原汁原味的。”
我訕訕地縮回手,撇嘴,“鬼君破碎成這副模樣,恐怕經不起刺激。”
“最刺激的不是已經承受過來了麼。”他倒是一點也不害臊。
我瞥了一眼他,把目光放冷。
他屈屈地望着我。
取了度數高的來,小心翼翼地給他嚐了一口,他脣動了動,溢出一絲酒香,“唔,卉娘,再來一口。”
我只好再給他喝一口。
他又咂了咂,用乞求的目光看我,“唔,卉娘……”
我只好又給他喝一口。
他眸子閃着亮澤,“唔……”
很快,一小壺酒便見了底。
這下,連我都不由得嫌棄他了。
菜已經處於半溫狀態,我挑了不太油膩的喂他,好不容易將他服侍妥當了,端着剩菜正要離開,他在榻上涼涼地來了一句,“還餓着,需要吃食。”
死性不改!
我當然明白他的含義,瞅一眼他裹得像糉子的身軀,更加鄙視他,“鬼君也是太貪,就不怕噎死?”
他神情很是糾結,“吃食都是卉娘賜予的,我永遠吃不飽。”
眼看着他恢復的趨勢漸好,我趕緊提心吊膽地遁了。
我在信上打了一個感嘆號之後,以爲信件交流到此爲止,不料魔界又回了一次。
大鵬綠森森的眸子煥發出幸災樂禍的冷光,扭着尾部抖了幾下,一封信掉落下來。
蘭痕搶先一步打開,哧一下又笑了。
除了原來的內容,並無新添的字句。
不就是比重量誰輕麼?我乾脆利落地將信撕了一半。
蘭痕目瞪口呆,“這一招……高明……”
大鵬的眼神也一下子黯淡了下去。
撕下的盡是空白的部分,我倒是要看看那梵韜決如何應對。
一連幾天,終於不見回信,這幾日我得閒時,常苦思冥想他會出什麼餿主意,後來才反應過來,這算是受到了精神懲罰。
我決心見面時將一切報復回來。
離開的前一日,子懿已能下牀略作走動,他佇立在窗前,遙望幽道向陰司城延伸的方向,神色冷冽孤寂,眸子波瀾不起,帶着幾絲悵茫。
我知道,他等於去了兩次,一直在尋找一個人,每一次輪迴只有半世。
而今,他終於找到了,她已經是一堆枯骨。
我有些心虛,一直沒有告訴他,是我吸盡了那位女仙的靈體,否則,不知道他會以什麼態度面對我。
“鬼君。”我輕步到他身後,他也未發覺,“卉娘暫且出去一兩日,會有小弟來伺候你的飲食起居。”
他似乎一僵,迅速回過身來,直直地盯着我,“你要去何處?”
我這就需要尋思了,倘若告知他寂梧山一行,說不定他要阻撓一番,便放冷了語氣,“一些小寨仗着地勢易守難攻,囂張跋扈,就連邀請也不賞臉,既然如此,本寨便親自將好處送過去了。”
他的手有些艱難地擡起,將我擁在懷中,“你這一世,太累了,以後,我會讓你過上無憂無慮的輕鬆日子。”
我垂睫,笑,“只要鬼君陪着我。”
呵,無憂無慮的輕鬆日子,我即便打下妖界江山,可以對安全無慮,又怎能做到無憂?子懿,你告訴我……
這一夜,我在極度睏乏中入睡,繼續着那個子懿從後面偷襲蘭痕的夢。
一覺醒來,仍是什麼也記不清。
這個夢太長,爲了不耽擱,我便沒有叩醒引夢石,打算回來了再看。
魔界與天庭有什麼糾葛我沒甚興趣,不過是去弄一個明白。
寂梧山處於魔界與妖界交界處,分界線不偏不倚地從山峰中央經過,爲了方便交流,避免請君入甕的嫌疑,十萬年前,當時的魔尊一斧頭削平了山頂,從今以後,二界領導人但凡有要事相商,便在寂梧山頂聚會,已經形成慣例。
黑息寨已是妖界至東地帶,與北部相去甚遠,一大清早出發,將雲的速度御到最快,也只能在午時左右趕到。
我昨夜被子懿折磨得夠慘,再加上有些暈雲,與蘭痕說不了幾句話,便渾渾噩噩地倒在雲上,很快入睡過去,隱約有衣角不斷拂過我的身子,很久很久,又似乎有一隻手輕輕撫我的面顏,稀薄的溫度還未感受到,便已消散。
“在我身邊,你可以安然入眠,我很知足。”
高空寒風獵獵,這句話吻了一下我的耳朵,又倏而遠去了。
暖意襲來,一件衣物蓋到我的身上,我滿意地哼哼,將衣裳提到下巴處,翻一個身,睡意十分香甜。
葛生蒙楚,蘞蔓於野。予美亡此,誰與?獨處?
葛生蒙棘,蘞蔓於域。予美亡此,誰與?獨息?
角枕粲兮,錦衾爛兮。予美亡此,誰與?獨旦?
夏之日,冬之夜。百歲之後,歸於其居。
冬之夜,夏之日。百歲之後,歸於其室。
模糊的意識中,有人在唱《葛生》,聲音緩沉哀悽,意境蒼涼,含着久遠的追思和悵茫,竟是十分的好聽,讓人整副身心都似要淪陷了進去。
葛藤生長覆荊樹,蘞草蔓延在野土。我愛的人葬這裡,獨自再與誰共處?
葛藤生長覆叢棘,蘞草蔓延在墳地。我愛的人葬這裡,獨自再與誰共息?
牛角枕頭光燦爛,錦繡被子色斑斕。我愛的人葬這裡,獨自再與誰作伴?
夏季白日烈炎炎,冬季黑夜長漫漫。百年以後歸宿同,與你相會在黃泉。
冬季黑夜長漫漫,夏季白日烈炎炎。百年以後歸宿同,與你相會在陰間。
一遍又一遍,我的夢境不斷下沉,無休無止。
以爲是子懿在唱,這比較符合他心愛女子的收梢,艱難地撐開眼睛,見着那線條完美的檀脣在緩緩啓合,蘭痕妖君長身而立,視線越過我望向天山交界處,神情一片慘黯,桃花眸中水澤閃爍,“葛生蒙楚,蘞蔓於野。予美亡此,誰與?獨處?葛生蒙棘,蘞蔓於域。予美亡此,誰與?獨息?……”
他身上只着了一件白色中衣,更加襯得氣質高雅出塵,宛如不願歸去的謫仙。
難不成,蘭痕也在追憶誰麼?他活了那麼多年,在我之前,一定愛過其他女子吧?如今已是紅顏枯骨,怎不教人傷懷?
我只是笑,靜靜地聽了一會,起身來,將藍衣披到他身上,“妖君莫要着涼了。”撩起袖子,爲他拭去眼角溢出的一點晶瑩。
不過是一瞬間,那些黯然全然不見,他顏若春風,勾了勾脣,握住我的手,輕柔卻帶着十足的力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