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番出嫁也忒小家子氣,與冥影寨的那一場聯姻,雙方彼此心照不宣,各自懷的鬼胎皆瞧得一清二楚,仍是按照應有的程序來,排場夠大,氣勢夠強,氣氛夠熱烈,然而,這一次盛裝之後,被塞進一頂水晶轎,耳不聞絲毫喜慶之音,我便多添了一分疑惑。
若非多多少少知道此前有一樁不正常的淵源,我興許要懷疑這是一個平民女子或小家碧玉被一方富賈娶作如夫人,偷偷摸摸地從後門進的路數。
海水靜靜地從轎旁流走,撩起珠簾輕晃,蒼黛之程,擡轎的族員始終悶聲不吭,氣氛有些壓抑,像是送死人入葬,咕嚕伏在我的膝上,閉目微酣,我垂頭看了它許久,手指輕輕地撫它的背,低聲道,“你知道麼,我這一生,唯獨想要嫁一個人。”
它睜開雙眼,靜靜地看着我。
我心口有些微的疼滯,對上它的目光,笑,“我一直在等他開口,等到芳華燃盡,等到盛年遠逝,如今我開始老去,他還那麼年輕,再過一些年歲,我與他便恍若兩代人,他就是想娶,我也不會答應了。”
那滴淚不知從何處移到心口,到喉嚨,到眼中,悄無聲息地墜落到手背上,我微蹙眉頭,撩起轎簾,向外看去,只見珊瑚流赤,青荇招搖,珠貝熠玉,點波碎銀,有大羣大羣的魚蝦隨着轎子游行,形成一副死寂卻唯美的動態畫面。
手背上一熱,有什麼在輕輕舔舐,最後一動不動,唯有一對溫薄的小脣瓣貼在上面,撲出的熱息撩起一陣酥癢,我不由得莞爾,“鬼君若像咕嚕這般體貼人,該有多好。”
它似乎微顫了一下,闔上雙眸,不再搭理我。
我看着它笑,指甲幾乎陷入它的皮肉中。
一個多時辰後,抵達蒼黛海王宮。
整片蒼黛海氣氛肅穆冷清,一派死寂,若非隱約聽到某一處宮殿傳來喧雜聲,我許會懷疑自己進入了水下墳墓,與某一個死去多年的男子,舉行一場沒有煙火與歡笑的冥婚。
離開晚洛海之時,一臉凝重的龍王將我扶上轎子,在耳邊輕語了一句,“梓兒,父王是不會讓你受苦的。”那語氣中摻雜了某種決心,似乎預示着一場陰謀論的來臨,我有些詫然地扭頭回望,正欲開口,垂簾已經放了下來。
本以爲到了夫家後會熱烈一些,卻不料比晚洛海還要來得瑟然,喧鬧聲越來越大,似是一個男子在歇斯底里地大吼大叫,察覺到轎子正在朝那一座宮殿移去,我的一顆心也越收越緊。
近了……逐漸近了……隔阻的重重水牆被轎行緩緩衝開,刺耳的內容亦開始變得清晰——
“哈,若非新娘子不是那個人,可不要怪本殿殺盡萬衆海族,顛覆三大海域,你們——一次次欺騙本殿,五十年的期限已經到了,已經到了,不頂事了,哈哈哈哈……”
“不是我要的人,是他要的人,懂嗎?你們這些蠢貨,懂嗎?”
“出去,你這噁心的東西,當年不過是爲了誅滅女妖,我有什麼錯,爲何一直折磨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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聲聲怒斥若狂,句句躁動若癲,夾雜着長久難以消除的痛苦,我嗅到海水滌盪而來的血腥味,愈來愈刺鼻,垂下頭去,撫着膝上的咕嚕,“你說,那騷包男當年造了什麼孽呢?這麼的惹人生厭。”
咕嚕瞪我一眼,小鼻子噴出一聲冷哼,將臉一別。
轎子在大殿門口停下時,男子撕心裂肺的吼叫似在耳畔,我的心一陣緊甚一陣,簾子被撩開,一雙白皙的手伸進來,將我牽領下轎,海族公主的紅蓋頭呈後翻批搭式,我素臉向前看去,方纔聯想了許多遍的場景映入眼簾。
那一瞬間,我頓生一種身在地獄的錯覺。
大殿前方的花園中,幾具屍體橫躺在地,源源流出的血液被海水滌盪分散,化作絲絲縷縷的血霧,很快消湮在廣袤的海域之中,殿門大敞,一個玄衣男子散着一頭墨發,寬袖胡亂揮舞,頎長的身形左顛右倒,或顰或狂笑,宛若玉儔的俊顏上是剋制不住的痛楚,卻帶了一種驚世駭俗的落拓之美,與大火中的黑山老妖有兩分相似。
地上凌亂地堆着被揮拔下的畫像,盆栽,以及碎成無數片的酒罐,烈香的酒氣透出來,一聞,恍若隔世。
蒼黛海龍王與王后早就等候於此,面色較之晚洛海的那一對龍鳳還要沉黯許多,王后冷冷地看着我,“七龍子當年造下的孽,害苦了千彧這麼多年,如今晚洛海總算爲了自身安危,作出一點所謂的補償了,呵,不過嫁個女兒也嫁得這麼冷清,這是誠意欠缺還是在送葬麼呢?”
我有些欽佩騷包男,犯下一茬不知什麼事後,溜得無影無蹤,在妖界自得其樂地撫簫,而兩海卻因此不得安寧,暗藏的急湍暗流,興許會在這些日子爆發出來,形成難以遏制的滔天之勢。
而五十年中,蒼黛海之所以未有過激的舉動,毫無疑問,是因了實力的差距,而事到如今,殘靈尚未化解,太子千彧癲狂如昨,怕是蒼黛一方不會再有所顧及,王后這般冷眼,是有緣由的。
但我既然以六公主的身份嫁入蒼黛海,便萬萬不可掃了晚洛海的面子,平靜地斂襟施了一個禮,“梓兒見過王后,父王與母后自小教梓兒獨立,就連婚嫁也僅由梓兒前來,畢竟歸根結底,只是梓兒與太子之間的事,海族一向較凡世之人放得開,無須拘泥與那些不必要的禮節,若有不周之處,還望王后見諒。”
王后一張臉乍青乍白,眸中憤意席涌,似是恨不得將我一口吃下去。
其實,若我站在她的角度,或許也是這樣的反應,畢竟太子忍受了那麼多年的煎熬,作爲一個母親,再溫婉也會變得刻薄,但我是她仇視的一方,無論她如何情有可原,也會爲了維護自身而反擊。
許多事情,無關對錯,無非是立場不同罷了。
龍王一聲冷哼,拂袖進了大殿,扶住太子,沉聲道,“彧兒,你要的人來了。”
“滾!你們還要欺騙我多少次?”太子玄袖一揮,光芒一耀,大殿微微震顫了一下,龍王被澎湃的氣勢逼退幾步,卻不怒不慍,藹聲道,“彧兒,你看,是真的來了,這一次一定是真的。”
男子這才向轎子落處看來,帶着嘲諷,帶着不置信,依舊是狂舞着玄袖,依舊是傾晃着身形,大笑若癲,神色苦痛,眸子癡亂,然而,視線投到我身上的瞬間,一頓,一剎,一怔然,笑容僵住,動作停住,臉上逐漸泛起久遠的悵茫,夾雜着一絲釋懷的快意。
他歪身扶着門,鼻峰挺玉,薄脣緊抿,眸子依依似高山下的幽潭,沸騰和席涌那麼多年,終於在這一刻平息。
我勾起一抹淺笑,一步步朝他走去,看不到他體內的殘靈,然而,我知道它正注視着我,雖然我並非那位白衣仙子,但我承了她的身體和靈澤,若說對的人,這世間便只剩下我一個。
他怔了許久,眸中的色彩逐漸轉爲幽深,那是我最熟悉的眼神,在五十年的朝夕相對中,銘刻入骨,痕烙在心,即便化作飛灰,也依然記得。
此刻,太子並非太子,六公主也非六公主。
他執起我的手,那雙手薄涼,清瘦,修長,他笑,神色平靜,眸光溫暖,“我該穿上一身紅衣,委屈你了。”
我望着他,柔聲道,“兜兜轉轉,終究不過是一場夢迴,娶與不娶,我已經不太在乎,你若執念與我,隨我離去便好。”
龍王與王后大駭,齊齊呼出一聲“彧兒”,他揚手止住,淡淡道,“陛下難道不如一個外人更清楚太子麼?”
龍王與王后詫異地對視之下,似是明白了幾分,一直黯然着的臉終於浮起了欣然之色。
太子的目光越過我,看向地上某一處,幽幽道,“都來了,好,好,五十年了,我也累了。”
我循着他的視線看去,黑咕嚕臥在珊瑚叢下一個半張的貝殼中,閉目微酣,一動不動,短短的黑毛在海水中冉冉拂動,對發生的一切熟視無睹。
太子將我擁入懷中,垂頭,墨發傾散下來,他附在我耳邊,低喃道,“卉娘,我們一起走。”
環住我的手逐漸鬆開,隔着兩副陌生的身體,我依然能夠感受到他從太子體內出來,海域中一道白光閃過,流入半開的貝殼中,貝殼一合即開,不見了黑咕嚕的蹤影。
那比腹黑還要裝的騷包男竟然不等我,殘靈方纔柔情款款,不料與主元結合之後,不得不屈於淫威,無奈背棄諾言,我磨着牙,解開六公主的昏穴,捏了隱身決,從她體內出來。
蒼黛海的太子在剎那間失神之後,眸子逐漸凝聚起神采,那是一種含了霸氣與柔和的目光,他垂頭望向懷中逐漸醒來的盛裝女子,眉頭微微一蹙,復而漣漪般逐漸舒漾開來,手撫上她的肩頭,嘆息道,“梓兒,聽說你這些年一直念着我,還是說……”
六公主睜開眼,疑惑地環顧一週,待看清了情形,眸子爍出璀璨之芒,笑顏展開,說不出的明媚生動,手勾住太子的脖頸,“千彧,我,我嫁給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