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着景王回京,劉漸也只好收斂了傷心,接見景王,兩人在御書房商議了許久,說的都是戰事進度。
最後,景王略微猶豫地道:“皇上,死者已矣,若是一味地沉浸在悲傷中,則是辜負了樂妃。”
一句話,觸及劉漸的痛處,他擡起頭,眸子裡乾澀無淚,景王發現,他瘦了很多,棱角分明的臉上,佈滿了說不出的哀愁。
許久,劉漸聲音才傳過來,像足了寂靜森林裡的風聲,“皇兄,你如今還想做皇帝嗎?”
景王一愣,冷着臉問道:“你什麼意思?莫非如今還以爲本王覬覦你的皇位?”
劉漸笑笑,搖搖頭道:“不是,皇兄,你還記得嗎?小時候,父皇對你特別好,我總是覺得羨慕,希望父皇有一天也能手把手地教我拉弓射箭。錢嬤嬤跟我說,若是我能學好一點,能學乖一點,父皇就會對我跟你一樣好。從那時候開始,我每日都練字唸書,騎射武功,沒有一樣落下,只求父皇能伸手撫摸一下我的臉,然後慈愛地跟說一句話。我一直都努力,很努力,不敢鬆懈,多麼辛苦我也不願意放棄。我想着,即便父皇不讚賞我,母后總會讚賞我的。記得有一次,我拉弓射下了一隻大雁,師傅們都讚賞我,我興奮地去告知父皇,父皇很高興,但是,他高興的不是我射下了大雁,而是你在南書房裡受到了太傅的讚賞。那時候,我總覺得是自己不夠好,於是我專攻唸書,希望能像你一樣,被太傅讚賞然後父皇便會爲我高興,爲我驕傲。太傅說我很聰明,很勤奮,我祈求太傅去看父皇稟明,父皇果真是柔聲誇獎了我幾句,然後跟我說,漸兒日後一定能輔助你皇兄治理江山。皇兄,那時候我以爲做你的臣子,是父皇對我的要求,於是,我處處以你爲榜樣,處處和你交好,就是爲了讓父皇高興......”
景王聽得眼睛濡溼,年少的他意氣風發,他知道劉漸崇拜他,所以,他心裡也十分喜歡這個弟弟,甚至說過,日後登基爲帝,一定要親口封他爲親王。但是,最後登基的不是他,而自己,則是劉漸親口封王的。他一直無法接受這點,所以這些年來,對劉漸的憎恨是越來越深。兄弟倆也許久沒有說過一句體己話。今日聽劉漸說起昔日年幼之事,心中感觸良多,原來那時候,弟弟是過得如此辛苦,他竟不知道。
劉漸的聲音忽然就尖銳了起來,“但是,父皇到臨死,都沒有像對待你一樣對待我。他傳給我皇位,目的是什麼我不知道,但是,我知道他是心不甘情不願的,因爲,他曾經下了一道遺旨,就是即便日後你造反,我也不能起兵鎮壓。我真的不明白,既然他心裡屬意你當皇帝,爲何卻要把帝位傳給我?連你造反,我都不能鎮壓,我這個皇帝當着還有什麼意義?”
景王駭然,劉漸說的事情,他從不知道。他之前對先帝還存着怨恨,如今,全部都煙消雲散了。原來,他一直沒有離棄他,那麼,他讓劉漸當皇帝,一定是有他的意思了。
沉默了許久,景王問道,“皇上現在跟本王說這些,用意何在?”
劉漸悽苦一笑,“我是想說,以前的一切,我都無所謂了。父皇母后對我好還是不好,我都無所謂了,江山社稷權力榮耀,我都無所謂了。皇兄,我只想要一個人,我只想要守着她過日子,什麼都可以不要。若是我給你江山,你能否幫我把她找回來?在這世間,每一日都是煎熬,我一直不知道,她對我已經是這麼重要。我也沒想過,她願意捨命來救我,我一直對她那麼的不好。”說罷,他雙手捂臉,淚水從指縫裡瘋狂流出,有壓抑的嗚咽在偌大的御書房裡迴響。
景王心裡難受得緊,很多事情,他一直都不知道,也從沒想過劉漸的感受。年少的時候,但凡受了父皇的讚賞,他總是第一時間跟劉漸炫耀,如今回想起來,那時候劉漸用欣羨的眸光看他,心裡未必就不是酸的。
他知道毛樂言給了他很多溫暖,甚至最後爲了他捨棄了性命。這樣對他好的女子,他放不下也是情理中的事。只是沒想到他已經用情至此,願意用江山社稷來交換。
他輕聲道:“皇弟,很多東西,是無法換回來的。若是皇兄能讓毛樂言永遠留在你身邊,皇兄即便捨棄性命,也會爲你爭取回來,但是,皇兄無能爲力。”他心又酸又痛,知道毛樂言就在外面,但是也知道她不是這個年代的人,知道她非走不可,半年的時間,足夠劉漸平復心情了。但若現在告知他毛樂言就在外面,他頂多是開心半年,半年後,他能否接受毛樂言再一次離開的殘酷?
劉漸強忍住滿心的傷痛,擡起頭看着景王,“我撐得很辛苦,這一堆一堆的政事,把我困在裡邊,我連傷心的時間都沒有。皇兄,我已經決定了,等平定了靜王,我便退位,這個皇位交還給你。那樣,你便能名正言順地和皇后在一起。我如今才明白你和皇后的痛苦,這麼多年了,也難爲你們能忍受得過來。”對圖漢族的承諾,便是確保圖漢族嫁過去的女兒是大劉的皇后,至於皇上是誰,他們不是那麼的看重。
景王嚴肅地道:“對皇位,本王已經不重視,事實證明,你治理國家的本事比本王強上許多倍,小言不希望看到你頹廢自暴自棄,你要打起精神,莫要辜負了她寧死也要保住你的心。”
“我不會辜負她,也不會自暴自棄,我只想把她裝在心上,帶着她遊歷大江南北,真真正正地和她在一起。”這個世界是有鬼魂的,他相信終有一日,她的靈魂會現身相見。或許,他會去找她,就那樣一世一世地找,總會找到她的。
景王知道此刻說什麼都無補於事,他沉默了片刻,道:“母后如今病重,本王想讓小言的師妹入宮伺候母后。”他知道毛樂言同樣難受,所以,他希望毛樂言能入宮陪伴劉漸一段時間,叫她親眼看着他慢慢地站起來,那樣,縱然她走,也能走得安心了。
“準了!”劉漸道,“母后十分牽掛你,你在京的時間多陪陪母后吧。”
‘嗯!”景王點點頭,兄弟倆這一次交心而談,把之前的嫌隙都摒棄了,如今對視一眼,兩人眸光裡都有一種新的情感。像是被大雨淋過的葉子,有清晰的脈絡,瞧見那碧綠碧綠的底色。
慶王送毛樂言入宮的那一天,牽着王妃和林妃的手,靜靜地站立在大門口,臉上有似喜還悲的神情,他有些複雜,又有些釋然地對毛樂言道:“你儘管入宮去吧,能多呆一天是一天。本王會一輩子記住你,也會一輩子珍惜你給本王的幸福。”他握緊了王妃和林妃的手,王妃和林妃聞言,都心生感動,但是又都懷疑爲何慶王會對毛樂言的師妹說這樣一句話。
毛樂言回頭,臉上浮現一朵微笑,她伸手擁抱慶王一下,在他耳邊低語:“我也會一輩子記住你,太妃說過要把我收爲義女,那麼,我要喚你一聲兄長。再見,哥哥!”
“再見,妹妹!”慶王有些哽咽,癡癡地看着毛樂言,雖然做好了放手的準備,但是當她真的一步步離他而去,他還是難受得要緊。因爲他知道,這一次送她入宮,以後能見到她的時間不多了,半年後,他們就真的永生不會再見。
毛樂言跟隨景王入宮,她知道美其名曰是爲太后治病,但是她知道景王的心思,是要她在未來半年陪伴在劉漸身邊。她擡頭看着 灰濛濛的天空,或許,這輩子都不會再像現在這樣深愛一個人。即便回到現代,她也會記住他一輩子的。爲了給自己多留點記憶,留在他身邊半年,也是好事。
她再次爲太后診脈,太后的情況已經有好轉。意志力很重要,自從知道毛樂言回宮後,她便如同戰鬥的公雞一般,時刻保持最高的警惕。
毛樂言已經沒了之前和她斗的心思,畢竟只是一個孤獨又愛子心切的老人,她何必計較?所以,對太后陰陽怪氣地諷刺和謾罵,她都淡然一笑。
她住在昭陽殿,是她以前居住的宮殿。沒有了小舒和粉兒他們,總覺得殿宇空落落,太后派遣過來的,都是她的人,除了伺候她,便是密切地監視她。
鞦韆架,彷彿還有小舒在上面飄蕩的身影,耳邊似乎依舊迴盪着她嬌脆的聲音。
“小姐,桂花糕做好了!”她猛地回頭,映入眼簾的,是太后派遣來的宮女,叫嬌兒,她因爲在宮中沒有名分,所以底下的人都喊她小姐。
“先擱在桌子上,我一會去吃。”毛樂言淡淡地應了一句,眸光依舊定在鞦韆架上。往事不可追,往事不可想,過去了,便再也尋不回來。
她輕輕嘆息,走了幾步,回頭問:“皇上下朝沒有?”
嬌兒搖搖頭,“小姐,奴婢不知道。”是的,她什麼都不知道,太后應該有吩咐她,不許跟她透露皇上的任何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