室外的風似乎大了不少,呼呼之聲不絕於耳。
柳非君微微秉直了身體,無所畏懼的看向皇上,再不復之前顫顫驚驚惶恐的模樣,面容一派平靜,硬是將夜明珠的光芒也隱去了不少。
“侯爺只告訴草民這些,草民的母親已經過世,不管罪孽多麼深重,草民都願一人承擔!”
武澤淳眸子一眯,對於柳非君這類似挑釁的話,很是不悅,“那你說說,卓家並柳家藏匿罪臣之後,如何饒了他們?”
柳非君微微扯了扯嘴角,眉宇中有着不耐,官家最喜繞圈子說話,想必始作俑者就是皇上了,“皇上是天下之主,有罪無罪全憑您一句話,有何不能饒恕?”
柳非君也許是這些天被壓抑的出了火氣,此時本應該耐着性子與皇上週旋的,可是她卻怎麼也壓抑不住心裡即將噴涌而出的火,言語一出口,就帶出了質問的語氣。
武澤淳手中的茶杯砰然砸到了桌子上,原本柔和靜謐的氛圍,乍然變得緊繃起來,“混賬!”
柳非君雖然因爲猝然的聲音僵直了身子,可是卻不曾彎下腰身,聽到皇上的話出口,緊了緊垂在兩側的手,使勁平復了一下心緒,穩了穩心神,才道,“皇上,草民不過只是求死,如何成了混賬?”
“卓家收留幼孤,不過出於同情之心,怎麼會知道多年以後孃親會做什麼?柳家收留孃親,完全不知道孃親以前的所做所爲,不知者無罪,”柳非君無視武澤淳的怒氣繼續道,“當年顏大人死諫讓皇上震怒,事過多年,皇上再大的氣也應該消了不少,草民死後,顏家再無後人,皇上覺得還不夠麼?”
武澤淳冷冷的看着柳非君,明明跪着,可是那語調,那表情,根本就是在教訓他,“你這是在教訓朕?”
“草民不敢,草民不過是想用自己平息皇上的怒火!”
“若是平息不了呢?”武澤淳忽然一拍桌子,“你這是在平息朕的怒火?口口聲聲指責於朕,你這是在教朕如何做人?”
“草民不敢!”
“不敢?”武澤淳氣怒的看着那個一臉平靜說‘不敢’的人,“朕看你倒是敢的很,不過小小一平頭百姓,竟敢來教訓朕?看你是活膩了!”
“草民確實活膩了,所以自請赴死!”柳非君說完,俯身下去。
武澤淳忽然冷冷一笑,“你是在這裡等着朕呢?言語相激,然後從容赴死?”
柳非君卻不再言語,她想要做的,已經做到,再多言語已經無用。
“那就讓柳家和卓家好好陪着你一起去吧!”武澤淳忽然笑出來,他竟然讓一個毛頭小子給算計了,幾句言語竟然就激怒了他?
“皇上!”柳非君急急的擡起了頭,臉上盡是急切與憤怒,焦急的目光對上皇上淡然平靜的目光絲毫沒有避讓,可是凝視武澤淳半天,柳非君才知道君心似海,“皇上,若是草民願意拿出柳家來交換呢?”
“柳家?”武澤淳莫名一笑,看着柳非君的目光中盡是興味盎然,“大周都是朕的,你覺得朕會在乎一個區區柳家?”
柳非君咬了咬脣,最後這一步,不到萬不得已,她還不想動,可是現在已經是緊要關頭,狠了狠心道,“皇上,柳家除了黃白之物無任何長處,可是盛世船行裡,不管是水上駕駛還是船隻建造,歷經數年,定然有過人之處,草民既然想要用籌碼換人命,自然是有其獨到之處。”
“東臨國水上船隊出衆,善於水上作戰,而東臨和大周相接的也是一片水域,大周自來水兵就是弱點,難道皇上就不想訓練出一支關鍵時刻可以抵得住東臨水師的水軍?”
武澤淳眉頭一皺,目光幽深的望向柳非君,“都是柳非君有急智,逼急了什麼辦法都想的出,你現在是想用盛世船行的技術來換柳家和卓家的命?”
柳非君沒有說是,也沒有說不是,繼續道,“大周子民並不比東臨國弱,但是水上作戰卻未曾有贏,皇上不奇怪這是爲什麼嗎?”
“朕到是想聽聽,不妨說來!”武澤淳向後靠了靠,找了個舒服的姿勢,這小子還真是讓他驚訝。
“兵士強壯,武功高強,自然是必要的,可是船隻卻也十分重要,”柳非君聲音一頓,說道,“精壯的騎兵配備老馬,怎麼看都是掣肘!”
武澤淳點點頭,有幾分道理,“繼續說!”
柳非君眉頭一皺,對於皇上那愜意的表情還有悠然的神態,有些疑惑,這樣的皇上似乎怎麼看都不像是要砍人腦袋的樣子。
他聽上了癮?
她還偏就不說了,留一手,才能增加籌碼,“草民知道的就這麼多,現在草民願意將盛世船行的技術拿出來,獻給皇上,船工也一併爲皇上效力,打造戰船!”
“然後換的柳家和卓家的生機?”武澤淳不由的挑挑眉,“等到你們都死了,盛世船行一樣會成爲朝廷的!”
柳非君眉目一冷,她就知道,不由得一笑,“既然草民知道此行危機重重,皇上認爲草民會不會給自己留一線生機?”
武澤淳皺起了眉頭,身體稍稍前傾,“你做了什麼?”
“最多
三天,盛世船行將會全面停運!”柳非君忽然站起了身,長時間跪着,膝蓋疼的要命,既然周旋下去還需時辰,她也就不跪了,反正已經撕破了臉,“船行的船工已經被我秘密送走,不管是技術還是人工,皇上一個都不會看到!”
武澤淳愣了一下,他還真沒有見過這麼大膽的,他還沒說讓她起來,她竟然自己站起來了,“你當真是不怕死?”
“早晚一死,草民自是不怕,”柳非君面色一稟,“不博,必死無疑,放手一搏,反而會有一線生機,草民爲何不博?”
“你就不怕朕此時允了你,等船建起來,再回頭收拾你?”武澤淳試探的問道
柳非君一笑,目光更亮,“船一旦建造起來,只要是用盛世的技術,草民敢說,除了草民,無人會造,無人敢修,更無人能駕!”
“果然猖狂,你可知道就你剛纔這藐視皇威的舉動,就可以治你的罪?”
“草民自然知道,不過草民更知道,相對於外來的虎視眈眈的威脅,皇上不會在乎草民造成的這不足掛齒的內亂!”
柳非君十分篤信,這些造船駕船技術,對於秦致遠或者那些皇子王爺或許只是有些誘/惑,若是不能得到,大可以毀去,可是對於皇上來說,卻不是。
東臨國虎視眈眈,騷擾不斷,憑藉水域還有強大水軍,成爲大周最大的威脅。
邊境百姓自是受苦,可是一國之主,更加憋氣。
武澤淳連年不斷給南方兵士賜賞,一方面拉攏人心,一方面也是想要選拔人才,籌建水軍。
之前秦致遠帶着渾城的船到了青陽城,還不就是想要偷得青陽城的船技?
之前,她還會猜測秦致遠是哪一派的,又是給哪個皇子賣命,現在看來,秦致遠的主子根本就是皇上。
武澤淳忽然大笑,“好!好小子!”說着,滿目都是滿意的光,上下打量柳非君半天,才道,“有情有義,有智有謀。”
對於武澤淳的讚譽,柳非君有些莫名,皇上被她激傻了?
還未等柳非君說話,便聽武澤淳渾厚的聲音響起,“衛海,宣定北候!”
秦致遠應該早就在門口候着了,因爲武澤淳的聲音剛落,他就走了進來。
然而,他身後的人,讓柳非君更加驚訝。
柳非君在看到最後進來的人時,不由自主的腳就邁出去,“祖母?”
然而,柳老夫人卻未擡頭,一行人跪了下去。
柳非君只能看到老夫人鶴髮蒼蒼的頭頂,卻看不到她的表情。
祖母爲何在這兒?
柳非君眸光一厲,直直射向秦致遠,她都答應會配合他的任何籌謀,爲何他還是不肯放過柳家?
秦致遠似是感覺到了柳非君的目光,不由得身體一僵。
武澤淳看到進來的幾人,眉頭微蹙,轉頭看向柳非君,“你小子過來,剛纔那股囂張勁兒呢?”說完,伸手對柳非君招了招,“過來,瞭解清楚了始末再來威脅朕不遲!”
秦致遠眉梢一揚,目光在柳非君身上打了個轉兒,又斂了眉目,但是氣息卻突然有些不穩。
“定北候平身!”武澤淳微微擡手,然後又道,“開始吧!”
柳非君眉頭蹙的更緊,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秦致遠一拱手,道,“是!”說着,目光在跪着的衆人中打了個轉兒,“王夫人,你先說!”
一個挽了婦人髻的中年女子跪行了幾步,聲音略微帶着些顫抖,“草民原名韻書,是卓二小姐的貼身丫頭,從卓二小姐在顏家就開始跟着小姐。”
“那日,儀妃娘娘忽然派人來傳,說是讓小姐進宮,當時時辰已晚,”王夫人似乎顫抖的有些說不下去,停了停,又繼續道,“當時儀妃娘娘已經快要臨盆,此時傳召,二小姐說可能是宮中有變,於是將之前就找好的穩婆扮成了卓夫人,因爲天晚,而二小姐又是公主陪讀,侍衛並未詳細檢查就放了我們進去。”
“到了儀妃宮中,皇上和皇后娘娘都未在,只有幾個奴婢、穩婆和宮中的女醫。”
武澤淳忽然擡手,“當時……情形如何?”
柳非君狐疑的看了一眼武澤淳,皇上的臉色有些蒼白,呼吸也有些不穩。
“皇上,您歇一歇?”衛海似乎也看出了不對勁,趕緊奉上參茶。
“不用,繼續說!”武澤淳擺擺手,目光看向那婦人。
“進到宮裡,草民才知道真的不對勁,因爲二小姐經常去看望儀妃娘娘,而且又有公主給的令牌,所以儀妃宮裡的奴婢,草民也都認識幾分,可是那天晚上,全都是陌生的,而且阻攔二小姐看望儀妃娘娘。”
“後來,二小姐與穩婆不知道從哪裡拿了幾根銀針,竟然將那幾個奴婢給刺暈了,進了產房後,儀妃娘娘已經很緊急了,人也不太清醒了。”
“後來,穩婆紮了好多針,二小姐又在旁邊給儀妃娘娘大氣,這才生下了孩子。”
柳非君此時注意到,不僅皇上臉色不好,就連秦致遠似乎臉色都蒼白起來。
難道,他與儀妃也認識?
可是這年紀,似乎對不上。
“然後呢?”秦致遠一出聲,柳非君眉頭一皺,他的聲音平靜無波,帶着寒氣,似乎剛纔臉色發白的人不是他,難道她看錯了?
“那穩婆有些醫術,救醒了儀妃娘娘。”王夫人擡頭看了一眼皇上,又馬上低下頭。
“接着說!”
王夫人身體一顫,趕緊道,“儀妃娘娘說,她做了錯事,對不起二小姐,所以她該有此報應,但是希望二小姐能夠救救她的孩子!”
似乎是被皇上的威嚴嚇到,王夫人說話速度快了許多。
“錯事?什麼錯事?”皇上眉頭一皺。
“娘娘沒說,二小姐也不曾提過!”
王夫人見皇上沒有再問,便繼續道,“當時二小姐說她能將儀妃和孩子都救走,讓儀妃一定要好好,可是儀妃娘娘怕風險太大,那樣大人孩子就無一倖免,還會拖累二小姐,所以她不願走,只求了二小姐將孩子帶出宮!”
“二小姐見儀妃主意已定,而時辰又緊急,只好答應先將孩子送出宮,”王夫人說着側頭看了一眼旁邊的婦人,“離開皇宮的路上遇到了皇后身邊的梅姑姑,二小姐怕事情走漏,便將梅姑姑一稟帶出了宮!”
武澤淳聽到這裡冷冷一笑,“這個女人還真是膽大,不僅能帶出皇嗣,還揚言要帶走朕的愛妃?順路還能帶走皇后身邊的宮女?朕的禁軍都是吃素的?竟然讓一個女子在宮內橫行?是不是哪日朕的腦袋都不知道被誰順帶捎出皇宮,都沒人知道?”
手掌拍在桌子上,砰然有聲,讓在場的人齊齊一驚。
頓時全都跪了下去。
柳非君掃視了周圍一下,不得已也跪了下去。
可能是因爲從未與母親接觸過,對她的印象實在是薄弱,所以這個女子在講述卓二小姐的事情的時候,她覺得更像是聽說書。
驚險,刺激,更加佩服此女子的膽大心細。
帶走皇嗣不算,還要帶走皇妃,捎帶宮女?
柳非君真的不懷疑,若是她孃親一時興起,會不會真的將皇上的頭給捎帶出了宮。
“你是不是覺得挺自豪的?”
皇上的聲音傳來,柳非君一震,頭低了下來,掩飾住嘴角的弧度,若不是性命攸關,她真想幹脆利落回他,‘是’!
“平身吧!”武澤淳沒在與柳非君說話,“你繼續說!”
王夫人可能是由於嚇的夠嗆,聲音中帶了絲哭腔,“當日出了宮,二小姐帶着草民還有梅姑姑去了穩婆家裡,草民等人在廳裡等候,二小姐與穩婆一起進去,後來,他們再出來就帶出了三個筐籃,裡面放了三個嬰兒!”
“以假亂真,果真是顏大人的好女兒!”武澤淳感嘆了一聲,就這計謀,放在後宅當真是委屈了她,該讓她上戰場殺敵纔對。
“草民帶了一個往西,梅姑姑帶了一個向北,而二小姐則帶了一個向東!二小姐說,帶了孩子只管走,走到再也走不動的地方就找個生路隱姓埋名活下來!”
好半天,房間裡只剩下輕輕的呼吸聲,明明人數衆多,可是卻靜的詭異。
“皇上,可還要聽下去?”秦致遠忍不住上前說道。
“繼續吧!”
秦致遠點點頭,“梅姑姑,你說吧!”
柳非君看向那人,原來就是梅若雪的孃親,那個對她滿目恨意的女人,現在她纔有些釋然,怪不得人家恨她,本來在宮中舒服愜意,卻被她孃親帶出宮去,顛沛流離,不恨纔怪。
“當日,奴婢奉皇后之命前去詢問儀妃娘娘是否生產,半路遇到卓二小姐,還未曾開口,卓二小姐便用銀針抵了奴婢的脖子,然後餵了奴婢一顆怪味的藥,威脅奴婢幫助他們出宮,”似乎感受到皇上的目光凌厲起來,梅姑姑的聲音一顫,身體也跟着一抖,“卓二小姐說出了宮,便放了奴婢,還會給奴婢解藥,可是卓二小姐出爾反爾,出了宮,她確實給了奴婢一粒藥,但是卻是更毒的藥,原來,在宮裡,她給奴婢吃的根本不是毒藥,出了宮給的解藥,反而纔是毒藥。”
柳非君咬了咬脣,壓抑住自己的笑意,她未見面的孃親爲何這般可愛?
這位梅姑姑果真是該恨她的。
她都能想到,梅姑姑知道毒藥無毒,解藥纔是毒的時候,一定嘔的想死。
然而,剛開始還沉重的氣氛,此時竟然輕鬆了許多,就連皇上都露出一絲笑意,“改日要宣五公主來問問,她的陪讀這麼機靈,她怎麼就沒有發現?”說完又嫌棄道,“真是一羣蠢材,卓之爾進宮,旨在救人,還會隨身帶毒藥?”
梅姑姑被罵的一愣,臉上除了驚恐還多了一絲怨恨。
秦致遠擡手一禮,說道,“皇上息怒!卓二小姐聰敏機警,常人如何能斗的過?”
武澤淳也不過是感嘆一句,並未有深究的意思,看向梅姑姑,“繼續說!”
“卓二小姐吩咐奴婢帶着孩子北上,而奴婢身上的毒,她會每個月派人送了藥草。”
皇上冷冷一笑,不用多問,無知蠢婦,必然是對卓之爾言聽計從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