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針接近六點了,夕陽灑在窗臺上的一角,把池翠的臉也染上了金色。她向公司裡請了一天假,就這樣在家裡守着小彌。她生怕小彌會再跑出去,在哪個角落裡再發現某些可怕的東西。
早上發現天台上的那具屍體以後,她立刻就打110報警了。然後許多警察涌進了這棟樓,這棟樓裡難得出現了一些人氣。整整一天,樓梯裡總是傳來各種腳步聲,也許還有搬運屍體的聲音。把屍體從天台搬到底樓,一定會經過三樓走廊的,池翠不敢想象屍體是如何從她家門前過去的。
從搬進來的那一天起,她就感到這棟樓裡散發着一股詭異之氣。也許是在陰暗的環境中生活太久了,一開始她並沒有太在意,她更在乎的是這裡低廉的租金,二室一廳的房子每月租金才五百元,這個低得離譜的價錢實在太有誘惑力了。現在池翠終於明白了,爲什麼這棟樓的租金會如此之低,因爲幾乎沒有人敢住進來。但她已經預付了半年的房租和押金,如果現在退租的話損失就太大了,她只能再忍耐半年。每天清晨和傍晚,她進門和出門的時候,都有種奇怪的感覺。她聽到自己的腳步聲在空曠的樓道里發出幽靈般的迴音。而四周則見不到一個鄰居,偶爾會在晚上看到底樓和二樓有燈光亮起,但她從來沒有見到過裡面住的人。似乎整棟樓裡只有他們這一對母子存在,伴隨他們的是天台上的屍體,還有隱藏在陰暗樓道里的幽靈們。
上午,已經有一男一女兩個警察先後來詢問過她了,她把自己所知道的都告訴了他們。至於小彌,池翠不相信他所說的白衣女孩的故事,她認爲那純屬小孩子的幻想,特別是像小彌這孩子。他從一出生就顯得與別的孩子不一樣,這不僅僅是他那雙重瞳般的眼睛,還有他的個性。他總是喜歡緊盯着別人的眼睛,讓別人感到很不舒服。池翠告訴過他很多次了,這是非常不禮貌的行爲,可他就是不改。他是個非常內向的孩子,還有自閉的傾向,池翠知道這不能怪小彌。別人的孩子都有父親,但小彌沒有,他生在一個殘缺的環境裡,儘管池翠非常愛他,但她是不可能取代父親的角色的。所以,平時小彌的話很少,但他只要一開口,就“不鳴則已,一鳴驚人”,說出些讓人目瞪口呆的話。有時候池翠忘了什麼東西,小彌立刻就會提醒媽媽,並且輕而易舉地把丟失的東西找出來。池翠非常希望小彌和普通人一樣,但她覺得自己沒辦法控制小彌的怪異行爲,或許是因爲小彌有一個幽靈的父親。
電視機裡傳來動畫片的聲音,小彌正坐在沙發上看着電視,他總喜歡聚精會神地看一樣東西。池翠不知道這對小孩子來說是好還是壞,她忽然對小彌說:“小彌,你真的看到了那個白衣服的小女孩?”
小彌緩緩回過頭來,池翠注意到他的眼睛有些發紅,他嚶嚶地說:“媽媽你不相信?”
“當然不相信。”她走到小彌跟前,看着他的眼睛說:“小彌,你不能再看電視了。你自己照照鏡子,看看你的眼睛。”
小彌眯起了眼睛,似乎有些難過,他伸出手揉了揉眼眶說:“媽媽,我怎麼看不清你的臉了?”
“什麼?”池翠立刻緊張了起來,她緊抱着小彌問,“寶貝,你的眼睛又犯病了?”
“我看到在你的臉上,還有另外一張臉。”他顯得很難受,使勁地揉着自己的眼眶。
另外一張臉?池翠彷彿看到一個幽靈的幻影,正趴在自己身上看着她。
“不。”她猛地搖了搖頭,伸手擋住小彌的眼睛說:“閉上眼睛吧,小彌。你的眼睛又犯病了,過幾天媽媽就帶你去看病。”
小彌閉着眼睛說:“我不去醫院,我害怕那個醫生。”
“你是說莫醫生?他有什麼可怕的?我們不是已經去過很多次了嗎?”莫醫生是一個著名的眼科醫生,每個月池翠都會帶着小彌去他那裡看眼睛。小彌雖然有一雙重瞳明眸,但卻有嚴重的重影症狀,他的眼睛經常會看到某些奇怪的東西。醫生說這是一種罕見的眼疾,只有在古代的文獻記錄中才能見到。
“他不是好人。”接着小彌就不再說話了,他躺在沙發上,緊閉着眼睛。每次看到他這副樣子,池翠都很心疼,她輕柔地撫摸着兒子的臉龐,想減輕他的痛苦。
突然,池翠聽到了一陣笛聲。
她睜大了眼睛,吃驚地向窗外看去。悠揚的笛聲似乎是從很遠的地方飄來的,忽隱忽現,讓人難以分辨聲音的來源。讓池翠感到意外的是,這笛聲與過去在夢中所聽到的不一樣,也不像七年前的那個夜晚。總之,她並沒有感到害怕,反而覺得這笛聲是如此優美。
笛聲在夕陽中飄蕩着,池翠覺得這笛聲讓她緊張的肉體鬆弛了下來,她深呼吸了幾口,笛子的音符沿着她的鼻息貫穿了全身。許多年來,這是她第一次沒有被笛聲嚇住,也是她第一次感受到了絲竹音韻之美。爲什麼那麼多年過去了,到現在纔會有這感覺?她反而感到了某種酸楚。
池翠看到小彌睜開了眼睛。他的表情似乎非常滿足,嘴角微微地翹起,好像正陶醉於這笛聲之中。小彌的眼睛又重新恢復了清澈,紅眼圈也漸漸消退了。
“媽媽,我的眼睛又好了。”
她撲到兒子身邊說:“你看清媽媽的臉了嗎?”
“看得清清楚楚。”小彌微笑着說。
池翠緊緊地抱住了兒子,然後閉上自己的眼睛。任由那遙遠的笛聲,把她和小彌帶入沉醉之中。
黑暗的房間裡,池翠均勻地呼吸着,她的身體微微起伏,顯示出誘人的線條。晚上九點,她就帶着小彌睡下了,平時小彌都是自己睡的,但今晚她特意摟着小彌入眠。不知道過了多久,一陣風吹拂到了池翠的臉上,那陣風冰涼徹骨,直滲入她的皮膚和肌肉,刺激着她的大腦皮層……
奇怪的風繼續觸摸她的皮膚,一種模糊的意識從心底升起,她感覺兩手空空的。一個可怕的念頭掠過了腦海,池翠猛睜開了眼睛,黑暗的房間裡什麼都看不到,她一摸身邊少了一樣東西。
小彌不見了。
她緊張地從牀上坐起來,一陣冷汗從後脊樑滲了出來。窗怎麼開了?她看到窗戶敞開着,一陣奇怪的風正吹進來,她明明記得自己臨睡前是把窗關好的。
池翠走下牀,把窗戶給關緊了。她輕輕地呼喚着小彌的名字,打開了全部的燈。小彌的房間裡也是空的,他不在家裡。早上池翠差點就要急死了,現在深更半夜兒子又不見了,她幾乎要絕望了。
難道真的有那個白衣小女孩嗎?
她不願多想了,穿上一件外套就衝了出去。在外邊的走廊裡,她靜下心來側耳傾聽,除了自己的呼吸聲以外,池翠什麼都沒聽到。她還是像早上一樣,從三樓一口氣跑到六樓,在每一層樓面她都叫着小彌的名字。在黑暗的樓道里迴盪着她呼喚兒子的聲音。在寂靜的夜晚,如果有誰聽到這回音,會以爲她就是幽靈了。
池翠衝上了天台,空曠的樓頂一個人都沒有,只有遠處的幾棟大樓閃着燈光,在天台邊緣似乎還有一道白線,那就是早上發現屍體的位置。徹骨的寒風從天台上吹過,她不停地打着哆嗦。池翠大聲地呼喊着小彌,可她的聲音剛一出口,就被夜風吞沒了。
幾滴****辣的鼻血,從池翠的鼻孔裡流了出來。瞬間,腦子裡掠過了七年前在地鐵上與肖泉相遇的那個夜晚。
她的頭緒已經亂了,隨手抹了抹鼻血,就離開了天台,又沿着樓梯一直跑到底樓,看起來小彌不在這棟樓裡。池翠又跑到了樓外,藉着昏暗的路燈,她快步向前面走去。她有一種預感,也許小彌就在這附近的某個角落裡。前面是兩棟居民樓,她沿着當中的車道走着,輕聲地呼喚着小彌。
忽然,池翠發現前面有一個影子晃動着。
在路燈的照射下,那個影子離她越來越近。她逐漸看清了,那是一個小孩子的輪廓。
她高聲地叫了起來,但那孩子似乎並沒有聽到,繼續向前走去。池翠跑到孩子跟前,一把抱住了他。當她的手指觸到孩子的瞬間,卻有了一種奇怪的感覺,那感覺是如此陌生,立刻就讓她的心涼了半截。
池翠也不知道爲什麼會這樣,她只是怔怔地看着孩子的臉。他們面對着面,在清冷的路燈下,池翠終於看清楚了——他不是小彌。
這是一張完全陌生的臉,她不認識這個孩子。池翠的表情完全凝固住了,不知道該怎樣纔好。眼前的男孩大約八九歲的樣子,柔軟的頭髮貼着頭皮,臉上長着一對丹鳳眼。但更讓池翠奇怪的是,這男孩的目光讓人感到害怕,似乎對池翠的存在視若無睹。
“你是誰家的孩子?快點回家去吧。”
池翠使勁搖着他說。但男孩並不說話,就連表情也沒有絲毫變化,只是對她茫然地搖了搖頭。
正當池翠一籌莫展的時候,忽然聽見了一陣詭異無比的笛聲。
奇怪的聲音從甦醒的心底響起,彷彿朝一汪深潭裡扔下一塊石頭,激起層層漣漪。模糊的意識漸漸清醒了起來,他輕輕地問自己這是什麼聲音?然後,他睜開了眼睛。
他從牀上坐了起來,使勁地搖了搖頭,終於聽清了那是敲門聲。
甦醒打開了燈,看了看時間,已經是夜裡十二點半了。他從牀上下來,小心翼翼地走到門後。他開始後悔自己沒有在門上裝貓眼。
他作了一個深呼吸,小心翼翼地打開了房門。
門外卻沒有人。
甦醒奇怪地看着外面,剛纔自己明明聽到敲門聲的,難道真的是:半夜鬼敲門?
突然,一雙手拉了拉他的衣角。
他嚇得幾乎跳了起來,後退了一大步,才發現門口站着一個小男孩。男孩睜大着他那雙動人的眼睛,怔怔地看着甦醒。
“是你?”一看到那雙眼睛,甦醒立刻就想起來了,“你叫小彌是嗎?”
小彌點了點頭,他的目光顯得可憐。甦醒將男孩拉進了房間。他打開電燈,柔和的燈光灑在小彌的額頭上,這男孩的樣子給甦醒一種特別的感覺。他半蹲下來,摟着小彌的肩膀問:“你怎麼會來這裡?”
小彌的目光柔和了下來,他細聲細氣地回答:“我來過這裡。”
“對,那晚你和你媽媽嚇了我一大跳。”甦醒又看了看門外問道:“你媽媽呢?”
男孩搖搖頭:“我是一個人來的。”
“就你一個人?現在都深更半夜了。你這小孩怎麼晚上隨便亂跑呢?”
“我想學笛子。”
小彌翹起了嘴角說:“傍晚我聽到你的笛聲了。”
“你怎麼知道是我吹的笛子?”
“因爲你是一個笛手。”
“知道嗎?你的推理在邏輯上並不成立。”甦醒看着小彌的眼睛,覺得這孩子難以捉摸,他點點頭說,“不過,你確實猜對了,傍晚我是吹過笛子,沒想到這笛聲能傳這麼遠,連你家也聽到了。”
小彌坐到了甦醒的椅子上,環視了這房間一圈,幽幽地說:“媽媽說她就是在這房子里長大的。”
“你真是個奇怪的孩子。”甦醒搖了搖頭,“告訴我,昨天晚上你爲什麼說我的笛子丟了?”
“因爲你告訴我了。”
“我告訴過你嗎?”
男孩肯定地點了點頭:“你當然告訴我了。”
甦醒不知道該怎樣理解他的話,只能對他無奈地笑了笑。他摸了摸小彌的頭問:“你今年幾歲了?”
“能背出自己家的電話號碼嗎?”
小彌點點頭,立刻把電話號碼報了出來。甦醒記下了這個號碼,說:“好了,現在我給你媽媽打電話。她如果發現你半夜不在家,一定會急壞的。”
然而,那邊的電話鈴響了很久,卻始終都沒有人接。他放下了電話,問小彌:“今晚你媽媽在家嗎?”
“她在家。”
“那好,我現在送你回去。”
甦醒牽着男孩的手走到了門口,小彌輕聲地說:“叔叔,你要答應我。”
“答應什麼?教你吹笛子嗎?”他把小彌帶出來,然後鎖好了門說,“好,我答應你。不過你先得回到你媽媽身邊。”
他帶着小彌走到了小巷中,深夜的風讓他渾身汗毛都豎了起來,他一邊走一邊問:“小彌你冷嗎?”
“我不冷。”小彌向前走了幾步,忽然說:“今天早上,我發現了一個死人。”
“你這孩子怎麼總是亂說話。”
“不,我真的看到了,就在我們大樓的天台上。我媽媽打了電話,然後就來了許多警察叔叔,他們還問了我和媽媽很多話。”
甦醒有些將信將疑了:“真的?”
“我從來不說謊的。我聽警察對媽媽說,那個死人過去就住在我們隔壁。”
“什麼?”他立刻怔住了,停下腳步來盯着男孩的眼睛說:“小彌,這種事情可不能亂說的。”
“我沒亂說。警察說那個死人叫卓越然。”
“卓越然?”
甦醒一下呆住了,深夜的風吹亂了他的頭髮,他彷彿看到了那個男人的臉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