睜開眼睛以後,她只看到白色的天花板,一些影子在眼前飛舞,很久以後才漸漸地消散。她用了很長時間,才意識到自己尚留在人間。然後,她又用了很長時間來回憶自己的名字。
池翠——她終於想起來了,這是她的名字。
忽然,她感到了一種無意識的恐懼,這種恐懼促使她的手活動了起來,摸到了自己的腹部,輕輕地揉摸着。手指觸到了一陣暖暖的感覺,從指尖的皮膚直滲入池翠的毛細血管,立刻貫穿了她全身。
他(她)還在。
池翠長長地籲出了一口氣。幾滴淚水從她的眼角溢了出來,她真想放聲大哭,不知道是高興還是悲傷。那個胚胎,依然牢牢地佔據着她的子宮。他(她)沒有被“做掉”,他(她)完好無損地倖存了下來,而且,還在繼續發育生長。
她能轉動頭頸了,她看到了白色的牆壁和牀單,還有輸液的瓶子和管子,一根針正紮在她的靜脈,緩緩地輸送着生理鹽水。這裡是醫院的病房。
現在,池翠全部都回想起來了。她來到了這所醫院,爲了要拿掉腹中的胎兒。然而,當她在排隊等候檢查的時候,眼前突然出現了幻覺,一下子昏了過去。等她醒來的時候,就發現自己躺在病牀上了。
池翠忽然明白了,儘管她子宮裡的那個生命還那麼小,但他(她)有着強烈的求生****,甚至控制母體——這真是令人不寒而慄。而當他(她)在池翠的子宮中生根發芽的時候,他(她)的父親卻已在墳墓裡躺了一年了。
他(她)是幽靈的孩子。
池翠突然想起了肖泉說過的那個故事,或許還有另外一個結局——其實,那個妻子依然活着。她那已經變爲鬼魂的丈夫,在重陽之夜回到了家裡。而妻子並不知道他已經死了,於是就在那一夜,她懷上了孩子。至於當妻子知道丈夫早已死去的真相以後,有沒有把這個孩子生下來?就誰也不知道了。
忽然,她看到在白色的天花板上,停着一隻碩大的蒼蠅。
冬天裡的蒼蠅?
瞬間,池翠又感到了那隻眼睛,隱藏在她的身體深處的那隻眼睛,正在冷冷地看着她。她想,或許自己腹中懷着的不是一個胎兒,而是一隻眼睛的胚胎。他(她)在她的身體內部監視着她,如影隨形,無時不刻。她沒有辦法逃避。
要擺脫他(她)的話,也許只有一個途徑——生下他(她)。
池翠閉上了眼睛。她覺得自己像是一個被綁架者,被一個早已死去了的幽靈綁架,被不可捉摸的命運綁架。
她忽然感到身上又來了力量,一股熱氣從腹部深處升起,是那神秘的生命給了她這種力量。池翠掙扎着從牀上坐了起來,她知道自己沒事。她叫來了護士,要從這裡離開。
現在,池翠在想,自己會生下一個什麼東西?
這年夏天的蒼蠅特別多,甚至連十幾層樓上的病房裡,也出現了幾隻綠頭蒼蠅。池翠無力地揮了揮手驅趕它們,她覺得自從懷孕以後,身邊的蒼蠅就越來越多了。她記得自己上次來到這所醫院時,還是在七個月以前,爲的是拿掉腹中的孩子。現在,她又來到這裡,是爲了把孩子生下來。
池翠安靜地躺在產科病房裡,明天就是預產期了,他(她)——池翠仍然不知道腹中胎兒的性別,只感到一陣有節奏的胎動,他(她)有些迫不及待了。
池翠覺得胎兒真是一種不可思議的生命。剛開始的時候,他(她)還只是一個放到顯微鏡下才能看到的細胞。後來,變成了一個像魚卵一樣的東西,然後變成一團蟲子,再變成一條魚,從魚變成兩棲動物,再到爬行動物,直到成爲一個像小老鼠那樣的哺乳動物。後來,他(她)從老鼠那麼大的動物,漸漸地變出人類的輪廓和體形。現在,他(她)已經有了眼睛、鼻子、嘴巴、四肢和骨骼——至少檢查結果一切正常。
據說,胎兒成長的過程就是人類從低等生物到高等生物進化的過程。但現在池翠的問題是:自己腹中的胎兒真是人類的後代嗎?
七個多月來,這個問題一直糾纏着她。許多個夜晚,她都會夢見自己生下了一個鮮血淋淋的怪物——他(她)不停地扭曲着,從池翠的體內爬了出來,全身被羊水覆蓋。他(她)自己伸出小手,把臍帶放到他(她)的牙牀裡,拼命地咬着,那張小小的臉孔和鬼一樣露出歪斜猙獰的表情。最後,嬰兒硬生生地將臍帶咬斷了,依然看不出他(她)的性別。然後他(她)把嘴湊到了母親的身體上,伸出舌頭舔噬着母親的血。他(她)不需要母乳,他(她)只需要喝血……
池翠就這樣被夢魘所折磨着,有時候她甚至覺得:肖泉只是一個幻影,一個幽靈,而她自己,則是肖泉使自己復活的工具而已。自己的肉體正在被別的生命控制着,腹中的那團血肉只是侵入她體內的寄生物。
忽然,池翠感到腹部微微一顫——他(她)在子宮裡踢了母親一腳。最近幾個小時以來,胎動越來越強烈了。那種生命的活力,讓池翠感到害怕,這意味着他(她)快出來了——人還是鬼?
又是一波刺骨的陣痛,如潮水般一浪一浪卷向她的肉體,她的意識漸漸模糊了。她覺得自己不是一個即將做母親的人,而依然是那個七歲的小女孩,在那堵神秘的圍牆前,她被另一個生命所擺佈着,送上了圓形的祭壇。
她感到手已經不屬於自己了,被某種力量控制着,緩緩伸向了牀頭的警示燈。
隨着那紅色的燈光一明一暗地閃亮着,池翠被陣痛的潮水所吞沒。她似乎看見了肖泉的眼睛,正在某個黑暗的深處盯着她。
等她再度睜開眼睛的時候,發現自己躺在擔架車上,護士匆忙地推着她向前跑去。走廊裡的燈光射進她的瞳孔,一切都在迅速地移動着,宛如坐上了過山車。
“你要帶我去哪兒?”池翠喃喃地對護士說。
護士聽到她的聲音,顯得非常驚訝,低下了頭對她說:“你馬上就要生了。”
“可預產期……預產期是明天。”
“你肚子裡的孩子太調皮,他(她)要提前出來了。”
池翠沒有力氣再說話了,她的眼睛半睜半閉,白色的光線透過她眼皮之間的縫隙。她感到在那線白光中,一個黑色的幻影正向她逼近。
二十二點十分。
她被推進了產房。
二十二點十二分。
池阿男靜靜地看着牆上的鐘,秒針一格一格地向前走去,永無止盡。他仰臥在牀上,牀頭放着女兒池翠小時候的照片。池翠是他唯一的女兒,但他並不知道女兒此刻在哪裡。
他已經七個月沒有見過女兒了。他還記得那個冬天清晨,他發現女兒居然懷孕了。當時,他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恥辱和羞愧讓他怒不可遏,於是他打了女兒的耳光。然後,女兒就跑了出去,再也沒有回來過。其實,七個月來他一直都很後悔,他後悔自己的衝動,他甚至開始反思二十多年來的一切。他第一次意識到,自己可能錯了,從一開始就錯了。
突然,池阿男的腦子裡嗡嗡地響了起來,他似乎又聽到了那陣致命的笛聲。立刻,一絲虛汗從額頭冒了出來。他痛苦地喘息着,彷彿又回到了1945年的那個夏夜。
那一年,池阿男只有五歲。他和父親、母親,還有兩個姐姐和兩個哥哥住在一起。他們過着雖不富裕但很平靜的生活,即便是在那個戰爭的歲月裡,他們一家還是非常幸運地沒有遭受劫難,直到那個夏天的夜晚。
雖然過去了五十多年,但他還非常清楚地記得那個夜晚。五歲的他和十二歲的姐姐睡在一張小牀上,那晚姐姐給他扇着蒲扇,嘴裡輕輕地唱着歌。在姐姐柔美的歌聲裡,池阿男早早地睡着了。姐姐是個漂亮的小女孩,他總是習慣蜷縮在姐姐的身邊,讓姐姐的手摟着他入睡。後半夜他忽然被一陣奇怪的聲音驚醒了。
笛聲,幽靈般的笛聲。
五歲的池阿男被這笛聲嚇壞了,但當時他還沒有意識到,這晚的笛聲將使他刻骨銘心,成爲他一輩子的噩夢。當他被笛聲驚醒以後,他忽然感到姐姐的手不在他身上了。他摸了摸身邊的席子,卻什麼都摸不到。
姐姐不見了。
他不知所措地擡起頭向窗外看去。夜色沉沉,什麼都看不清,只有幽怨悽慘的笛聲在繼續。池阿男感到自己一陣頭暈,笛聲讓他不寒而慄,他用手捂着自己耳朵,可是笛聲依然像空氣一樣穿過他手指間的縫隙進入耳膜。他爬下了牀,像是躲避妖怪一樣藏進了牀底下。在牀底下發抖的池阿男只能看見房間的地板,隨着笛聲的起伏,他看到在黑暗的地板上,有幾雙腳緩緩地走過。他知道那是他另一個姐姐和兩個哥哥,但他不敢爬出來,依然躲在牀底下。他看不到哥哥姐姐們的臉和身體,只有他們光潔細小的雙腿,在黑暗的房間裡發出某種反光。
他們都走了,再也沒有回來過。
五歲的池阿男在牀底下躲了整整一夜,那神秘的笛聲也響了一夜。第二天清晨,驚慌失措的父母在牀底下發現了他。而他的兩個哥哥和兩個姐姐,卻都不知去向了。父母非常着急,他們找了整整一天,卻沒有任何結果。令他們驚訝的是,這夜丟失孩子的不止他們一家,附近許多人家的孩子都莫名其妙地失蹤了。而且,昨晚子夜以後,人們都聽到了一陣神秘的笛聲。
晚上,一家人都沉浸在悲傷之中,一家七口一下子少了四個人,而池阿男則是唯一的倖存者。爲了保住這最小的兒子,父母把家裡所有的門窗都用木板釘死了,晚上他們摟着兒子睡在一起。果然,當天晚上那笛聲又響了起來,父母緊緊地抱着他,不讓他動彈一下。但是五歲的他無論如何也睡不着,滿耳都是那可怕的笛聲,他的眼前不斷地浮現出姐姐的影子——她去哪兒了?他有一種強烈的願望要走下牀去,打開房門進入夜色之中,他知道姐姐就在某個黑暗的角落裡等着他,召喚着他。姐姐在幽怨的笛聲裡慢跑着,漸漸地變成了一團美麗的影子,可他似乎還是能聞到姐姐身上散發出的體香。他要向姐姐跑去,和她在一起入眠,不論是在人間還是地獄。
然而,父親那雙鐵一樣堅硬的手臂緊緊地摟着他,直到五歲的池阿男掙扎到精疲力盡爲止。一直到天明,池阿男始終都在父親的臂彎裡。而那一夜,附近又有不少孩子失蹤了。第三個夜晚,笛聲依舊響起,誰都不知道這笛聲是從哪裡傳來的,但誰都明白這笛聲是致命的。家家戶戶都關緊了門窗,緊緊抱着自己的孩子,許多個家庭在恐懼中度過了那一夜。然而,還是有幾個孩子在那晚失蹤了。
第四夜,人們依然做好了防備,但笛聲卻沒有再響起。但那年夏天,人們依然在恐懼中度過了許多個不眠之夜,特別是那些丟失孩子的家庭。池家原本還希望那四個孩子會自己回來,可是他們都像是被燒開的水一樣,蒸發到空氣裡變得無影無蹤了。池阿男的哥哥姐姐們再也沒有回來過,而1945年那三個恐怖夏夜的笛聲,則永遠在他的心底生根了。
池阿男吐出了一口長氣,他又看了一眼女兒池翠小時候的照片——她是一個漂亮的小女孩,和當年池阿男的姐姐一樣漂亮。事實上她們長得非常像,當池阿男看到女兒長到七歲的時候,就發現池翠簡直就是五十多年前他失蹤的姐姐的翻版。
當年失蹤的姐姐現在還活着嗎?
他搖了搖頭,他連自己女兒都不知道在哪裡,又遑論早已失蹤五十多年的姐姐呢?現在,池翠會在哪兒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