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泉只吃了一小塊蛋糕就停下了,他們互相對視着,沉默了許久。
她死死地盯着他的眼睛,把自己心中的疑惑說了出來:“你真的能通過別人的眼睛,看透他(她)的一切?”
“也許,這就是人們所說的第六感。”
“可我還是不太相信。”她想了想,突然大着膽子說,“我們猜拳吧。”
“你要試驗我?”肖泉搖搖頭,“我不喜歡玩弄這樣的把戲。”
池翠有些後悔了,她覺得自己不該這麼說:“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不,試就試吧。準備好了嗎?”他突然又同意了她的要求。
池翠點點頭,然後她伸出了拳頭,肖泉出的是布。接着池翠出了剪刀,肖泉同時出了石頭。池翠看着他的眼睛想了想,然後她還是出了剪刀,但是,肖泉仍然是出石頭。在兩分鐘裡,他們一連猜了十二次拳,肖泉每一次都猜贏了。
她徹底認輸了,用不可思議的口氣對肖泉說:“你給我的感覺更像是個通靈人。”
“不,千萬不要這麼說,”他猛的搖搖頭說,“我只是一個普通人而已,和大家並沒有任何區別。”
“可你的眼睛和別人不一樣。”
“眼睛?”肖泉停頓了片刻,他的眼睛在陰影中閃爍着,“知道嗎?你的眼睛也很特別。”
池翠一愣,她第一次意識到了,自己的眼睛在別人眼中所具有的魅力,她輕聲地說:“你是因爲我的眼睛,才每晚都來書店的嗎?”
“你很聰明。我第一次走進書店,純屬偶然。然而,當我看到你的眼睛以後,一切都改變了。”
“改變了什麼?”
他搖搖頭:“這是不應該發生的事。算了,我們終究不過是萍水相逢的陌生人而已。”
“萍水相逢?因爲我們還不夠了解,除了你的名字,我對你還一無所知。”
“除了名字以外,我實在不值得讓你知道。”
池翠不明白他的話:“知道嗎,你真是一個謎。”
“如果我說——”他那雙眼睛緊盯着池翠,停頓了許久才緩緩吐出後半句:“我是另一個世界的人,你相信嗎?”
“另一個世界的人?”她不敢相信。但從肖泉那雙眼睛裡,又實在看不出他有說謊的跡象,“你在故意嚇我?”
他淡淡回答:“你就當我在嚇你好了。”
“肖泉,告訴我——你的一切。”
“你認爲這重要嗎?”
“非常重要。”池翠就快失去耐心了,“夠了,我甚至還不知道你住在哪裡。”
肖泉閉上了他那神秘的眼睛,仰起頭想了一會兒,池翠注意到他的下巴微微有些顫抖,她真的很害怕他又會突然發病了。
“好的。”他忽然睜開了眼睛,兩道凌厲的目光盯着池翠:“跟我來吧。”
池翠忽然感到有些害怕,但她還是不由自主地跟着肖泉站了起來。肖泉結了帳,帶着她離開小餐館。他們坐上出租車,開到了一棟住宅樓前。
下車後池翠看着四周,一切都這麼似曾相識,她輕聲地說:“這裡是你家?”
“我小時候,也住在這附近。”
他擰着眉頭說:“你不是想知道我住在哪裡嗎?”
池翠點點頭,她大着膽子深呼吸了一口,便跟着他走上了樓。他們來到五樓,肖泉在身上摸了好一會兒才找到鑰匙,打開了一扇房門。
房間裡一片漆黑,伸手不見五指,他的手指在牆上摸索着電燈開關。池翠小心翼翼地跟在他身後,聞到了一股老房子裡特有的腐爛味,她有些後悔了:自己難道瘋了嗎?居然在深更半夜跟着一個萍水相逢的男人,跑到一間黑暗的鬼屋裡來。
柔和的燈光終於亮了起來。池翠的眼睛好一會兒才適應了光線,她看到了一個非常寬敞的客廳,至少有三十個平方米,擺放着幾件看起來挺值錢的紅木傢俱,但都蒙着厚厚的灰塵。隨着她和肖泉的腳步,灰塵從地上輕揚起來,彷彿一層煙霧籠罩了房間。一股黴味直衝她的鼻子,她感到有些喘不過氣來,這裡好像有好幾個世紀都沒有透過空氣了。
“這裡就是你的家?”她好不容易纔開口說話。
肖泉盯着她的眼睛,緩緩地說:“你不相信嗎?”
“我覺得這裡更像是——”
“墳墓。”他打斷了池翠的話,“我知道你想說什麼。”
“對不起。”池翠小心地在客廳裡轉了一圈,右手不斷地在口鼻前揮舞着,以驅散那些灰塵,她注意到窗戶都被厚厚的窗簾遮住了,怪不得剛進門的時候一絲光都沒有。
肖泉站在她身後,幽幽地說:“我知道你不會喜歡這裡的。”
“那麼大的房子,你一個人住嗎?”
她回頭問道:“那你家裡人呢?”
“我的母親很早就不在了,是父親帶着我長大的,他現在住在國外,每年偶爾回來一兩次。”
“對不起。”池翠心裡一震,她沒有想到肖泉和她一樣,也是在單親家庭中長大的,她輕聲地問:“你是在這個房子里長大的嗎?”
“對,從出生直到——”
他突然停了下來。
“你怎麼不說了?”
肖泉搖搖頭:“沒什麼可說的。”
她也不再問了,走進客廳邊的走道,向裡面的房間看去,那些房間都被黑暗籠罩,她不敢進去。只有一個房間的門正對着客廳,她想進去看一看,她的手剛抓到門把手上,就立刻聽到了肖泉的聲音:“不要動。”
她回過頭來,看到肖泉的臉色有些不對,她問道:“你怎麼了?”
“池翠,請你不要進去。”
“好吧。”她後退了幾步,回到了肖泉身邊,但她的眼睛依然盯着那扇房門,她總覺得那扇門裡有什麼東西在等待着她。池翠的心跳加快了,她有些不安的預兆,擡腕看了看錶,不知不覺已經深夜十一點半了,她卻還在一個幾乎陌生的男人家裡。可她還是猶豫了一會兒,最後才下定了決心說:“我該走了。”
他愣了一下,然後立刻明白過來了:“當然,今天實在太晚了,我不該把你帶到這裡來。讓我送你回家吧。”
“不用了,我認識這裡的路。”池翠快步走到門口,說:“肖泉,今天晚上,非常感謝你。你送給我的書,還有你給我的生日蛋糕。”
池翠走出房門以後,忽然回過頭來對肖泉說:“明天我休息,你不要來找我了,除非你真的喜歡看我們店裡的書。”
她不敢再看肖泉的眼睛了,飛快地走下了樓梯。來到樓下以後,她仰起頭看着天空,發現一輪新月正高高地掛着。她忽然覺得,肖泉神秘的眼神正如同這輪淒冷的月光。
池翠直到中午十二點才醒來。她不記得昨天晚上自己是怎樣回到家裡的,肖泉的眼睛卻總是在她眼前晃動着,那雙神秘的眼睛裡究竟埋着些什麼?她打開了自己的包,看到了那本肖泉送給她的《卡夫卡緻密倫娜情書》。她翻到了其中的一頁,輕輕地念了出來——
“我想起了我是誰,在你的眼睛裡我看到錯覺已經消逝,我懷着噩夢般的驚恐(在某個不該來的地方湊熱鬧,就像是在自己家裡一樣)。我真的懷着這種驚恐,我必須回到黑暗中去。我受不了目光,我絕望了,真像一隻迷途的野獸,奔跑起來,儘快地跑呀,腦子裡只有一個想法:‘要是我能帶走她該多好!’還有一個對立的想法:‘她去的地方還會有黑暗嗎?’你問我是怎麼生活的,我就是這樣生活的。”
池翠反反覆覆地念着這一句:“我受不了目光,我絕望了,真像一隻迷途的野獸,奔跑起來,儘快地跑呀……”她覺得卡夫卡雖然是一個男人,但卻有着和女子一樣的敏感和脆弱。昨天晚上,當她面對肖泉的目光的時候,同樣也有這種絕望的感受。
從中午到黑夜,整整一天過去了,她都在看着這本書,直到子夜時分。她撲到窗前,只見那輪新月又掛在中天。池翠不斷地問自己怎麼了?對她來說,肖泉只是一個幻影而已,除了他的名字和那雙神秘的眼睛,她還對他了解多少?理智告訴池翠,趁着兩人之間還什麼都沒發生,趕緊忘了他吧,忘了┧……
可是,她不能。
池翠知道自己瘋了,但她無法控制自己。她衝出了房門,來到了樓下,深秋的涼風立刻讓她顫抖起來。可她卻感到渾身發熱,彷彿中了魔咒一般,只往黑夜的深處衝去。
她往前狂奔了幾百米的距離,忽然,聽到了一陣奇特的聲音。
那是笛子的聲音。
池翠感到了死亡的恐懼,發熱的血管似乎一下子就降到了冰點,整個人都凝固了起來。漆黑的深夜裡什麼都看不清,她就像一隻無頭蒼蠅那樣亂跑起來。
笛聲如一雙無形的腿,緊緊地追在她身後。
她無處藏身。
忽然,池翠撞到了一個人的身上,只是幾乎感覺不到對方的熱氣。然而,她看到了那雙眼睛,黑夜裡的神秘眼睛。
她立刻叫了出來,緊緊地摟住了他的肩膀。一雙有力的手,也死死地抓住了她,一個聲音在她的耳邊響起:“別害怕,我送你回家。”
池翠依偎在肖泉的懷中,一同向前衝去,風和笛子的聲音混雜一起,從耳邊飛快地掠過。夜色迷離,一切都彷彿是在夢幻之中。終於,他們擺脫了那笛聲,回到了池翠家的樓前。
肖泉扶着她回到了她家裡。進了家門以後,池翠依然不敢離開他的懷抱,只是驚魂未定地說:“你怎麼會在外面?”
“我也不知道爲什麼,也許這就是人們所說的第六感了。”
她看着肖泉的眼睛說:“你的第六感救了我的命。”
“或許,這是註定了的事。”他把池翠放倒在沙發上,然後掙開了緊緊摟着他的手,站起來說:“你好好休息吧,別再深夜裡跑出來了。我走了。”
突然,池翠再次抓住了他的手腕,她柔聲道:“肖泉,你別走。”
她感到他的手微微顫抖了一下。
“我們都不是孩子了。”
“不,你留下來吧。”池翠第一次感到了一種刻骨的孤獨,惟有眼前這個叫肖泉的男人,能爲她驅散這種孤獨,她深情地說:“我害怕,非常非常地害怕——我需要你。”
兩行淚水緩緩流出了她的眼眶,在黑暗的房間裡發出奇異的反光。這淚光既融化了她自己,也融化了肖泉。
肖泉回到了她的身邊,撫摸着她的臉龐說:“你會後悔的。”
“我心甘情願。”
她已經完全失去了理智。在黑暗的斗室裡,她什麼都看不見了,除了肖泉那雙眼睛。
烈火……焚身……
窗外,害羞的新月躲進了白蓮花般的雲朵中。
這是他們認識的第七個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