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點三十分。
池翠被擡上了產牀。
無影燈打開了,燈光照射着她的眼睛。透過半睜半閉的眼皮縫隙,她看到幾雙隱藏在口罩後面的眼睛。她忽然覺得,眼前這些醫生和護士戴着的帽子和口罩,是來自遠古部落的祭司的裝束,他們正在進行某種神秘的宗教儀式。而產房則是一個巨大的祭壇,她按照醫生(祭司)的要求擡起並分開了雙腿,這真是一個奇特的姿勢,大概在遙遠的古代,被當做犧牲的祭祀品的少女們,也是以這種雙腿打開的姿勢,被獻給魔鬼或神靈的吧?
來自下腹部的陣痛不斷襲擊着她,狂暴地撕扯着她。池翠的意識越來越模糊,她已分不清自己身在何處——是醫院的產房,還是遠古的祭壇?她只知道,她身邊這些穿着奇異服裝的人,要從她的身體裡取出某樣東西。
池翠模糊地聽到了他們的聲音:“用力,再用把力。”
她用力了,似乎是種無意識的本能,她獨自配合着陣痛的節奏,使盡全身的力氣。她感到身體內部那個狹隘空間已經完全擴張開來了。池翠感覺似乎有一隻手,那是遠古祭司的手,冰涼而光滑。祭司的手粗暴地伸入了她的體內,作爲祭祀儀式的最後一部分,被羊水包裹的他(她)被那雙手牢牢地抓住了——在池翠的身體內部。
和着陣痛的節奏,池翠不停地深呼吸,痛楚如波浪般淹沒了她——腹中的他(她)在不停地扭動着,這個幽靈的孩子已迫不及待了。
“胎兒進入產道了。”一個聲音在她耳邊響起。
他(她)讓池翠不斷髮出痛苦的呻吟,她感到自己的身體要被他(她)撕成兩半。瞬間,池翠的腦子裡閃過一個模糊的意識——他(她)要殺死自己的母親。
二十二點三十五分。
池阿男感到胸口逐漸悶了起來,他的心臟一直不太好,特別是女兒池翠離開他以後。他艱難地撫摸着自己的胸口,想要從櫃子裡尋找藥片,但他摸不到。心跳越來越快了,那種感覺讓他又回到了五十多年前,那些噩夢般的夜晚——
許多年來,他認爲自己還是幸運的,如果不是父親緊緊地摟着他,也許他也會在空氣中消失的。雖然那麼多年過去了,那神秘的笛聲沒有再響起過,可是他依然心有餘悸,笛聲已經成爲了他心底永不消逝的一個噩夢,永遠折磨着他。自從哥哥姐姐失蹤以後,池阿男的父母就一蹶不振了,整整幾個月他們都在到處奔波尋找自己的孩子,每夜他們都守在門口,期望什麼時候四個孩子會自己回來。總之,這個家庭已經垮了,充滿着死亡的氣氛。池阿男的父母終日憂傷,每個夜晚他們都關緊了門窗,抱緊唯一倖存下來的兒子,度過漫漫長夜。
然而,關於夜半笛聲的傳說一直在附近流傳,所有當年丟失過孩子的家庭,都對此深信不疑。還有一個傳說——如果你運氣不好的話,會在黑夜裡見到一個小孩子的背影,如鬼魅一般,徘徊在昏暗無人的街道上。如果你跟着那個孩子走的話,那你就必死無疑了。據說,那是一個鬼孩子,說不清是男孩還是女孩,所有看清他(她)長相的人,都沒有能夠活下來。他(她)就是當年被神秘笛聲帶走的許多孩子中的一個,陰魂不散地在這個城市中游蕩着。鬼孩子的家,就住在附近一棟破敗的空房子裡。五十年代,許多人都聲稱在那棟房子周圍,看到過鬼孩子的幻影趁着夜色出沒。後來,人們在那棟空房子周圍修起了一道圍牆,希望能夠把傳說中的鬼孩子,永遠地囚禁在牆裡。從此以後,那堵牆成爲了一個絕對的禁忌,誰都不敢靠近。
在池阿男十歲的時候,他的父親因爲工廠裡的意外事故,從高高的行車上掉下來摔死了。他的母親獨自把他帶大,但就在兒子結婚前的一個月,她卻突然死去了。池阿男是三十歲才結婚的,婚後四年纔有了女兒池翠。然而,池翠一生下來,就永遠失去了母親。那是一次可怕的難產,雖然孩子生了下來,但母親卻大出血死了。池翠的出生並沒有帶給池阿男快樂,反而使他承受了巨大的痛苦。他一個人抱着可憐的女兒,他發誓要用自己的生命來保護長着一雙清澈迷人的眼睛的女兒。
女兒漸漸地長大,池阿男越來越害怕會失去她,害怕1945年夏夜的噩夢會突然重演。他和女兒相依爲命,如果失去池翠,就等於失去了生命的一切。於是,當女兒開始記事起,他就不斷地告誡女兒:絕對不要靠近那堵關着鬼孩子的牆,不要一個人出門,不要和陌生人說話,晚上八點以前必須睡覺,睡前要把門窗全部關死,睡下以後就絕對不能再起來。
那麼多年來,池阿男從來沒有考慮過女兒的感受。直到女兒帶着羞恥回來,然後又帶着羞恥跑出去,再也不回來了。現在,他有一種預感,自己將要永遠失去女兒了。
他還是沒有摸到藥片,心臟越來越難過,呼吸也開始困難了。他感到眼前出現了一個朦朦朧朧的人影,他使勁抹了抹眼睛,只看到那個影子在虛幻之中。
那是一個小孩子的魅影……
二十二點四十五分。
池翠的身體被劈成了兩半。
在恍惚中,她聽到了助產士的聲音:“小心,孩子的頭出來了。”
她感到自己的呻吟像金屬撞擊的聲音一樣尖銳高昂,充滿了一種母性的力量。在難以用語言表述的痛苦中,她什麼都看不到了,除了一雙神秘的眼睛——他看着她,在幽靈的世界裡,看着自己的孩子降臨人間。
從他的那雙眼睛裡,池翠還看到了初夏盛開的夾竹桃……坍塌的圍牆……閃電……鬼孩子……
在幾乎撕裂的身體裡,他(她)就要彈跳而出了。池翠無助地伸開手臂,就像是受難的基督,這裡是伯利恆的馬槽嗎?
聖嬰?還是——惡靈?
突然,她感到那個“東西”從自己的體內消失了,一股虛空感立刻充斥了她的身體。
他(她)出來了嗎?
池翠來不及再想,就已經沉入了水底。
在失去意識的那個瞬間,她依稀聽到了一陣嬰兒的啼哭……
二十二點四十五分。
池阿男聽到了一陣嬰兒的啼哭聲。
這聲音是從哪兒來的?他茫然地看着房間四周,卻找不到聲音的來源,或許,這哭聲來自另一個世界。
他覺得自己可以看到這個嬰兒——在一個白色的世界裡,一羣穿着奇異服裝的人,正圍繞着剛出生的嬰兒,他們在幫嬰兒剪斷臍帶,擦去包裹在嬰兒身上的羊水。
池阿男突然意識到——這是他女兒的孩子。
他卻並不感到做外公的幸福,只有一種恐懼的感覺涌上了心頭。他彷彿看到,那個嬰兒對他露出了一種奇特的笑容。
“鬼孩子……鬼孩子……”
他沒命似的大叫起來,死神已附着到他的身上了。
笛聲——在池阿男的心底響了起來。這笛聲已經在心裡埋藏了五十多年,現在它該送他上路了。
幾秒鐘以後,他的心臟永遠停止了跳動。
七個小時以後,池翠終於從昏迷中醒了過來。
她的第一意識是:他(她)已經離開她的身體了。然後,她才意識到自己已經做母親了。
緩緩睜開眼睛,她艱難地看了看窗外,天色漸漸明亮了。等了好一會兒,纔有人走過她的身邊,她的身體還很虛弱,她輕聲地說:“我能看看我的孩子嗎?”
池翠已經做好了心理準備,或許自己生了一個怪物?她用盡了各種奇異想象,來形容這個不該來到人間的生命:但願他(她)不會是一堆骷髏。
很快,護士把她的孩子抱來了。護士微笑着對池翠說:“恭喜你,生了一個兒子。”
“他是人嗎?”池翠喃喃地問。
“你說什麼?”
池翠的聲音太輕了,年輕的護士沒有聽清楚。但護士沒在意,她溫柔地笑了笑,把嬰兒送到了池翠的面前。
終於她看到了自己的兒子,一個漂亮的嬰兒,正閉着眼睛在襁褓裡安靜地睡着。
瞬間,一些眼淚涌出了池翠的眼眶。她伸出虛弱的雙手,把孩子抱在了自己懷中。
一滴溫熱的眼淚,從她的眼裡落到了孩子的小臉上。
或許是感受到了母親眼淚的溫暖,兒子的眼睛緩緩睜了開來——她看到了肖泉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