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讓小彌從儀器前下來,然後陷入了沉思之中。
池翠有些着急了,她輕聲地問:“莫醫生,怎麼了?”
莫雲久嘴巴里喃喃自語道:“難道真是《聊齋》裡說的‘瞳人’?”
“瞳人?”池翠下意識地想到了某種半人半獸似的怪物,她呆呆地看着兒子,腦子裡一下子掠過了肖泉的眼睛。
“別害怕。我只是一種猜測而已,請問你兒子眼睛的異常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
“生出來就是這樣,別人都說這孩子眼睛漂亮,其實我心裡卻很擔心。至於他說自己看到重影的現象,是最近一年裡的事了。”
莫雲久深呼吸了一口,他搖着頭說:“這就奇怪了。”
“告訴我,小彌的眼睛裡到底有什麼?”
“你看過《聊齋志異》嗎?”
“知道其中一些故事,但沒看過原文。”池翠感到很奇怪,醫生應該相信科學,怎麼說起怪力亂神的《聊齋》來了?
“蒲松齡在《聊齋志異》中寫過一個叫《瞳人語》的故事,說的是一個姓方的書生,在郊野偶見一輛車內的美貌女子,性情****的書生對那美女窮追不捨,惹得那女子生氣了,就遣婢女捧起車下的塵土,一把撒到了書生的眼睛裡。書生嚇得逃了回來,覺得被撒進塵土的雙眼很不舒服,後來眼睛上居然蒙了一層白膜,其右眼中還出現了旋螺。書生失明後追悔莫及,只得每日念《光明經》以懺悔。一年後,他忽然聽見自己的左眼裡有細微的聲音,原來竟有人在他的眼睛裡說話,然後他就感到鼻孔中有什麼東西飛了出來,後來又經鼻孔回到了眼睛裡。他將此事告訴妻子,妻子暗暗觀察,發現有兩個豆粒般的小人從書生鼻子裡出來,徑自飛了出去,不久又一起飛回到了鼻孔中。過幾日,書生又聽到眼睛裡有小人在說話,大意是說出來的道路太彎曲,不如自己開個洞。於是他感到左眼好像被什麼東西抓裂了,然後他睜開眼睛,竟清楚地看見了自己的房間,他又恢復視力了。第二天,他左眼的白膜已經消失了,但卻變成了重瞳之眼。而他右眼的白膜和旋螺依然如故,才知道兩個小瞳人已經合住在一個眼睛裡了。”
池翠幾乎聽呆了,茫然地看着眼前的這位眼科醫生。說實話,她確實被醫生講述的《瞳人語》故事吸引住了,書生最後變成了一目重瞳,而另一目則瞎掉了,也可算是冥冥之中的報復。但那終究只是《聊齋》而已,她搖着頭說:“你是說小彌的眼睛裡也有‘小瞳人’?不,這不可能。”
“池翠,你聽我說下去。”莫雲久喝了一口水,他接着鄭重地說:“從醫學的角度出發,所謂‘瞳人’現象未必是蒲松齡的文學想象,而是一種寄生蟲。”
“寄生蟲?”
剛一說出口,池翠就捂住了自己的嘴巴。這個詞立刻使她聯想到了某些噁心的東西,感到腸子裡面隱隱有些發癢。
“根據醫學前輩的研究,所謂‘瞳人’,實際上是一種寄生於人體的蠅類。《瞳人語》故事中書生所患的眼疾,在醫學上稱爲‘眼蠅蛆病’。致病的是一種叫狂蠅屬的蠅類,以羊狂蠅爲常見。感染這種病通常是因爲人眼的分泌物,引來雌性狂蠅產幼蟲於人的眼中,造成人眼有寄生物,有發癢、刺痛、流淚等症狀。故事中的那兩個小‘瞳人’從人的鼻孔中出入,其實是蠅蛆寄生於人體後,羽化爲蠅的成蟲。這是一種極其罕見的疾病,幾乎找不到第二個相似的病例,看到你兒子的眼睛以後,我才相信古人沒有欺騙我們。”
六歲的小彌還聽不懂醫生的話,他茫然地看着媽媽。池翠盯着兒子的重瞳說:“你的眼睛裡生了蒼蠅的蛆了。”
她的眼前又浮現起了那具樓頂天台上的男屍,無數條蛆蟲在屍體上扭動着,令她作嘔。現在,這些可怕的生物又寄生在兒子的眼睛裡了?他真的是一個怪物嗎?可她依然有疑問,如果是寄生蟲,那應該是後天的,而小彌的眼睛生下來就是這個樣子了,難道那蠅蛆是從孃胎裡帶出來的?突然,池翠想到了自己懷孕時候的那種奇怪感覺,當小彌作爲一個胚胎在她腹中蠕動的時候,她的體內確實有種生了蠅蛆般的感覺——肖泉的眼睛?想到這裡,她微微顫抖了一下,只能把心中的疑問又吞回到了肚子裡。
莫雲久繼續說:“治療‘眼蠅蛆病’最簡單的方法就是直接從眼中取出蠅蛆。”
“那你快點幫小彌取出來。”池翠立刻說道,她感到了一絲希望。
“可是——”莫雲久搖了搖頭,無奈地說,“在你兒子的眼睛裡,我找不到蠅蛆,剛纔我用儀器也檢查過了,在整個眼眶的範圍內都未發現這種東西。我想如果他真的生了‘眼蠅蛆病’的話,那麼所謂小‘瞳人’,也就是蠅蛆,可能已從他的眼睛轉移到了其他部位。比如鼻腔、口腔、耳道,或者顱腔。”
“你是說那小‘瞳人’可能鑽進了小彌的腦子裡?”
“這只是一種可能性而已,你不必害怕。”
“如果真是這樣,他會不會有危險,會不會——死?”池翠緊緊摟着小彌,緩緩吐出了最後的“死”字。
“我不知道,但我想這一可能性微乎其微。你別擔心,小彌的‘眼蠅蛆病’純屬我的推測,我自己都無法肯定。而且,人眼的重瞳也有可能是虹膜先天畸形所造成的。其實,史書上記載的許多著名人物都有重瞳現象,比如舜帝、晉文公重耳、西楚霸王項羽、南唐李後主,他們都不是因爲重瞳而死的,晉文公重耳還很長壽。總之,你需要耐心,至少目前還看不出小彌有什麼實質性的危險。”
池翠低下頭輕嘆了一口氣:“但願如此。”
“媽媽,我要回家。”小彌輕聲地在她耳邊說。
“那今天就到此爲止吧。”莫雲久轉過頭,不再看小彌的眼睛,“如果有什麼異常,隨時都能來。”
池翠一句話都不說,緊緊拉着兒子的手,離開了眼科門診室。醫院的走廊裡永遠散發着一股消毒酒精的氣味,她只覺得自己的鼻息中充滿了這種味道,將把自己燒成一團灰燼。
清晨時分,依舊春寒料峭,甦醒剛從車上下來,就立刻豎起了衣領。旁邊就是江邊的公園,江風夾帶着泥土的腥味,直撲到他的臉上。費了很長時間,他才找到了那個地址,一棟臨江的樓房。
敲了很久,門才輕輕地打開,甦醒看到一個滿頭銀絲的老人。老人個子不高,但體貌健康,雙目有神,面容清癯,用一個成語來形容就是鶴髮童顏。
“請問你就是風老先生?”
“正是本人。”老人有濃重的方言口音。
甦醒好不容易纔聽懂了,他猶豫了一會兒說:“我想向您請教一件事。”
“請進來吧。”
說完,老人把他讓進了房裡。客廳佈置得古色古香,讓人恍若回到了上世紀的二三十年代。甦醒在一把紅木椅子上坐下,老人給他衝了一杯濃香四溢的茶。
“年輕人,你想問什麼事,不妨直言。”
甦醒的嘴脣顫抖了一會兒,終於說出了四個字——“夜半笛聲。”
老人眉毛揚了揚,停頓了片刻後問道:“爲什麼要問這個?”
“我叫甦醒,目前在爲一家報社撰寫一篇有關五十多年前‘夜半笛聲’傳說的紀實文章。我已經採訪過很多人了,他們都指點我來找您老。”
“那不是傳說,而是事實。”老人自己咂了一口茶,用那濃重的口音說,“年輕人,你能否告訴我,爲什麼要寫這篇文章?”
“因爲,我也曾經是一個笛手。”
“中國竹笛?”
甦醒點點頭:“是在一家民族樂團裡。”
“所以你對當年夜半笛聲的傳說很感興趣?”雖然老人年紀很大了,但思維卻和年輕人一樣敏捷。
“是的,如果那確實是事實的話,我想我有義務把歷史的真相還原於公衆。”
“年輕人,我很欣賞你的態度。好了,有什麼問題就請問吧。”
甦醒突然感到自己有些緊張,儘管這個問題他事先早就準備好了。終於,他大着膽子問道:“風老先生,我聽說您見過傳說中的花衣笛手,這是真的嗎?”
老人又揚起了眉毛,微微閉上眼睛,似乎陷入了遙遠的回憶之中。他用茶杯的蓋子在杯口不斷地擦着,發出奇特的聲音,然後輕輕地咂了一口茶水。他終於點了點頭說:“是的,我曾經見過他,也就是傳說中的花衣笛手。”
“能說說具體的情況嗎?”甦醒一邊說,一邊已經拿出了筆記本,準備記錄下來。
“說來話長了,那是中華民國三十四年,也就是西曆1945年。那時候我還很年輕,至今回想起來,已經過去五十八年了,但一切都彷彿歷歷在目。”
然後,老人就用那濃重的南方口音,把五十八年前他親身經歷的所有一切,都原原本本地說了出來。
老人足足說了一個多小時,甦醒一邊聽一邊用筆記下來,一直寫到他手都麻木了。最後,老人長長地吐出了一口氣:“行了,我已經全都告訴你了。”
“非常感謝。”甦醒看着手中厚厚的一疊筆記,心想確實不虛此行,最後他又提了一個問題:“風老先生,還有一事請教。您老在當年見過那支神秘的笛子嗎?”
“你是說那位神秘笛手的笛子?”老人眯起眼睛,又沉思了片刻之後說,“對,當年我確實與那支笛子有過一面之緣。”
“您老還記得那支笛子是什麼樣嗎?”
老人又回想了一下,緩緩地說:“那是一支傳統樣式的中國竹笛,表面是棕黃色的,笛孔間鑲嵌紫紅色的絲線。笛子上沒有留下製作者的落款和時間,惟有在笛子的最上端刻着兩個行書漢字,那兩個字是——”
“那兩個字是什麼?”甦醒有了種不祥的預感。
老人似乎一時記不起來了,他閉起眼睛想了很久,終於說出了那兩個字:“小枝。”
甦醒的面色如死人般蒼白。
成天做了一個夢。
這是一個非常奇怪的夢。夢醒他立刻就睜開眼睛,看到了黑色的天花板。他感到自己的後背出了許多虛汗,渾身發熱,於是便從牀上坐了起來。
他看了看窗外,在朦朧的夜色中,只看到自家窗前的鐵柵欄。這些鐵柵欄立刻就讓他想起了爸爸:現在爸爸一定也看着鐵柵欄,想着七歲的兒子呢。他的爸爸就住在鐵柵欄的世界裡,今天上午媽媽剛帶他去看過。那裡很遠很遠,有着高高的大牆,牆上架着帶電的鐵網和武警的崗亭。七歲的成天已經有一年沒見到爸爸了。爸爸剛進去的時候,他還在讀幼兒園,等到父子再相見的時候,兒子已經是一年級的小學生了。鐵柵欄後的爸爸剃着光光的頭,兒子還以爲爸爸做了和尚。雖然隔着鐵柵欄,爸爸還是親了親他,他被爸爸那濃密的胡茬刺痛了,他還感到爸爸的眼淚流到了他的嘴脣上,那味道鹹鹹的。媽媽和爸爸一句話都沒有說,她始終都低着頭,就好像做了什麼錯事。
吃晚飯的時候,家裡來了一個陌生的男人,媽媽殷勤地招待了他,而把兒子晾在了一邊。然後,她和那個男人又到房間裡呆了很長時間,成天一個人在客廳裡打遊戲機,直到他兩眼都流出了眼淚,他不知道流淚是因爲打遊戲時間太長,還是因爲別的什麼原因。於是,他抹乾了淚水,回到自己的房間裡睡覺了。他翻來覆去了很久才睡着,直到他被那個奇怪的夢驚醒。
七歲的成天仔細地回想着那個夢,眼前似乎不斷地浮現起夢中的細節。除了夢以外,他還覺得耳邊有什麼聲音在響。那奇怪的聲音響了很久了,非常細微,忽隱忽現。他從牀上下來,把耳朵貼在窗玻璃上,終於聽清楚了那個聲音。
有人在叫他。
成天對着窗外點了點頭,然後走出了房間。他悄無聲息地來到了樓下,月光明媚無比,眼前是一條幽靜的巷道,兩旁是綠色的樹叢。
突然,他看到了一個白色的影子。
在黑暗的小巷深處,綠樹垂下的枝葉間,正站着一個白色的人影。
成天向那個影子跑去,漸漸地看清了那是一個小女孩的影子,個頭似乎和他差不多,穿着一身白色的長裙,一頭烏黑的長髮披在腦後。
幽冷的月光下,小女孩突然向前跑去。
在她一甩頭髮的瞬間,成天依稀看到了她的臉。他輕聲地喊出了一個名字:“紫紫。”
小女孩立刻停了下來,像被定住了似的一動不動。
成天快步跑到了她的身後,小心翼翼地伸出了手,拍了拍小女孩的肩膀。當他的手指觸到小女孩的時候,他立刻有了一股噁心的感覺。
一陣風吹了過來,月亮躲進了一朵雲中。
眼前漆黑一片,他只感到小女孩緩緩地回過了頭來。
成天睜大了眼睛。他記得老師說過,人類的瞳孔會在黑暗中變大。
一陣笛聲傳進了他的耳朵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