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裡永遠沉浸在黑暗中。
沒有白天,沒有黑夜,沒有春夏秋冬,永遠是地下煉獄。
經過整整一天的工作,這裡已經基本上清理乾淨了,露出一大塊空地,地底鋪滿了已經腐爛幾十年的泥土。那股令人窒息的空氣已減弱了許多,只是依然有一股薄薄的霧氣從地下升起,繚繞在葉蕭的腳面上。
這裡只剩下他一個人了。
2000瓦“小太陽”的燈光依然照耀着,巨大神秘的空間,無比黑暗的背景,再加上耀眼的強光,給人的感覺就像是某個劇場的舞臺。而葉蕭正獨自站在這舞臺的中央,彷彿是在獨自表演一場舞臺劇,他感到自己既是演員又是觀衆。
然而,導演是誰呢?是誰導演了這一幕恐怖的舞臺劇。
葉蕭茫然地看着刺眼的燈光,直到眼睛裡一陣暈眩。他明白這只是錯覺,就像人們無意識地誕生到人世,再無意識地走進地獄。
他擡起手腕看了看錶,已經七點鐘了,地面上也應該被黑夜所籠罩了。半個小時前,局裡告訴葉蕭,初步的屍檢結果已經出來了:在地下發現的這些屍骨,全部都是大約五歲到十三歲的兒童,性別比例一時還弄不清楚。由於很多骨骸都很零散,有的甚至完全被破壞了,具體數字還不好統計,初步估計是一百四十餘人。從對骨頭的檢測來看,這些孩子的死亡時間大約是在五十五到六十年前。至於死亡原因,法醫還沒有弄清楚。
或許,他們就是當年被夜半笛聲帶走的孩子們。他們早就死了,死在這黑暗的地底,除了他們自己,沒有人聽到他們絕望的呼喊。而他們的家人,度過了五十多年的不眠之夜,仍然在執着地等待着他們回家。
讓靈魂回家吧。
是誰殺死了他們?是五十多年前神秘的笛手嗎?還是某個地底的魔鬼。
葉蕭長長地籲出了口氣。
在見到了地底的這麼多屍骨以後,他反而覺得自己已不懼怕黑暗了,他緩緩地向前走去,地上還有一些殘留的骨渣,在他腳下發出一些細微的聲音,就像是臨死前孩子們的呻吟。
這聲音已在地底迴盪了許多年。
葉蕭走到了黑洞前,“小太陽”的燈光打不進去,眼前的通道被黑暗覆蓋着,似乎有一股淡淡的霧氣從裡面飄出來。像是一張血盆大口,既讓人望而卻步,又同時充滿誘惑。
他拿出了手電筒,把一道白色的電光向裡射去。
這是冒險,他很清楚這一點。但直覺告訴他,自己必須要這麼做。
於是,葉蕭舉着手電,小心翼翼地走進了黑暗的地道。
一股潮溼的寒氣包圍了他,手電的光線始終無法照到遠處,只停留在一團霧氣之中。葉蕭一邊走,一邊悄悄地數着自己的腳步,他伸手摸了摸旁邊,好像是水泥的牆壁,冰冷而粗糙。
地道越走越長,他還能聽到頭頂有汩汩的流水聲,上面似乎是下水管道。又往前走了幾步,在手電筒的光線裡,出現了一個三岔路口。
葉蕭忽然怔住了,他茫然地站在地下管道的交叉口,彷彿面對着一個巨大的迷宮。他立刻就想到了雨果筆下的《悲慘世界》,巴黎的下水道與地面之上的城市一樣錯綜複雜,那是一個神奇的地下世界。沙威警長潛入地底,追蹤數十年前的逃犯冉阿讓,葉蕭不記得是否有過這樣的情節了,可他寧願相信自己不是沙威,而是逃犯冉阿讓。
幽靈在等着他?
在三岔路口猶豫了片刻之後,葉蕭無奈地嘆了口氣,轉身便要離開。忽然,他感到腳下被什麼東西絆了一下,他用手電朝地面照了照。
他萬萬不會想到,在白色的手電光束中,映現出了一張死人的臉。
原來在葉蕭腳邊,正斜躺着一具死屍,他剛纔居然沒有看出來。
葉蕭緩緩地蹲下來,屏住呼吸,手電的光線對準了那張死人的臉。
一羣蛆在死人的臉上扭動着,它們是從死者的瞳孔裡面爬出來的。
葉蕭緩緩靠近了那張猙獰的臉。幾乎用了幾分鐘的時間,他才辯認出這張臉來——他的鄰居張名。
蛆在張名的臉上爬行着。
儘管,瞳孔上覆蓋着緊閉的眼皮,但她仍能感受到燭火的輕微熱度,還有那絲黑暗中閃爍的光。
她緩緩地擡起眼皮,頭頂上黑色的天花板進入她的視線,四周的一切都是那麼昏暗,除了那點燭光。她這才意識到自己正仰天躺着,她能感覺出身下是一張很舊的鋼絲牀。脖子上一陣痠痛,她費了很大的勁才側過頭去,看到牀邊有一張黑色的木桌子,桌上點着一支白色的蠟燭,是這裡唯一的光源。
用了好一會兒時間,她才適應了這裡昏暗的光線,慢慢看清了自己所在的地方。這是一個非常小的房間,不會超過十個平方米,除了一張搖搖欲墜的鋼絲牀和房間中央的木桌子以外,只有兩隻方凳,和一排幾乎腐朽了的木架子,上面放着一些亂七八糟的東西。
更重要的是,這房間裡沒有任何窗戶,只有一扇緊閉着的鐵門。
看起來就像個監獄。
當她的腦子裡閃過這個念頭時,她立刻想到了某種讓她熟悉的生活。她開始默默地問自己:“我是誰?我從哪裡來?爲什麼會在這裡?”
記憶就像打破的瓷器一樣,變成無數鋒利的碎片,她輕輕地撿起記憶碎片,再重新拼接成一個完整的圖畫。在那幅圖畫裡,她看到了自己的名字——羅蘭。
“我叫羅蘭?”
猶豫了片刻之後,她終於點了點頭。是的,她是羅蘭。
她深呼吸了一口氣,用了大約幾十分鐘的時間,又想起來其他許多事情,比如她有一個丈夫叫卓越然,但據說已經死在了天台上;她還有一個女兒叫紫紫,可惜已經失蹤了。還有一個精神上的情人叫甦醒,曾經是一個笛手,他有過一支笛子,魔鬼的笛子。
她偷了那支笛子。然後,神秘的笛聲讓她見到了幽靈。
於是,她瘋了。
她被送進了精神病院,在有鐵柵欄窗戶的房間裡關了一年,就像這個沒有窗戶的房間——另一種監獄。
就在幾天前的深夜裡,她從精神病院的監獄裡逃了出來。
她越獄成功了,在這座巨大的城市中徘徊着。她沒有回家,因爲她已沒有家可歸了。她也不想去見甦醒,因爲她覺得自己對不起他。她身無分文,無處可去,只能隱藏在某個角落裡。她感到飢餓難當時,只能用隨身攜帶的東西去交換食物,通常她會得到一個大餅或者是饅頭。
一無所有的羅蘭,唯一想得到的,只有她的女兒紫紫。這也是她逃出精神病院的原因,當她知道紫紫失蹤以後,她就下定了越獄的決心,她要去找回紫紫。她甚至對卓越然的死並不感到多少傷心,她只要紫紫,她也只剩下紫紫了。
紫紫是她的驕傲,也是她的恥辱——因爲,紫紫並不是卓越然的親生女兒。
那是在八年前,她剛與卓越然結婚不久,她剛剛品嚐新婚的快樂,就發現了她的丈夫居然在外面還有別的女人。她甚至當場抓住了卓越然和那個女人,但卓越然卻輕描淡寫地說:“有本事你也在外邊找一個男人。”
羅蘭感到無比的憤怒和悲哀,但她終究是一個弱女子,她不敢選擇離婚,只能逆來順受。就在這個時候,另一個男人闖入了她的世界,於是就有了紫紫——一個恥辱的印記。
不久以後,那個男人便死於一場車禍。
羅蘭始終保持着這個秘密,甚至騙過了卓越然,讓他以爲紫紫就是自己的女兒。因爲紫紫的緣故,他們度過了幾年平穩的日子,但羅蘭一直都非常恐懼,她害怕這個秘密被人發現。直到幾年前,紫紫因病需要輸血,而卓越然卻發現自己的血型與女兒不符,他的血型是A型,羅蘭是O型,而紫紫的血型卻是B型。所以,紫紫不可能是卓越然的女兒。他終於發現了這個秘密,從此他開始毆打羅蘭,有時甚至虐待紫紫,最後就一走了之。羅蘭只能把痛苦深埋在心底,因爲她不想讓紫紫背上私生女的恥辱。但紫紫的性格也因此而發生了很大的變化,她變得沉默寡言,行爲變得怪異起來。
現在,紫紫是她唯一的生命寄託了。
羅蘭想,只有她,能找到女兒,短短几天的時間,她幾乎跑遍了這座城市每一個角落。
昨天深夜,她徘徊在一條小巷中,四周寂靜無人,就連天上的月亮也隱藏到了雲朵裡面。忽然,有一隻手矇住了她的嘴巴,另一隻手在她的身上亂摸了起來。一剎那間,她意識到——自己遇到流氓了。
羅蘭拼命地掙扎,但無濟於事,那隻手拼命撕扯她的衣服。正當她想要叫救命,喉嚨裡卻發不出聲音的時候,一個黑色的人影出現了。
就在這個瞬間,她失去了意識,昏了過去。
現在,她終於醒過來了。
她看了看自己的身體,似乎還完好無損,她意識到有人救了自己。那個人是誰?一連串的疑問在腦中盤旋。
羅蘭剛要下牀時,忽然聽到了一陣沉悶的腳步聲。
心跳猛然加快了,她大口地喘息着,緊緊地盯着那扇鐵門。隨着腳步聲的逼近,她感到自己越來越緊張,一絲冷汗從額頭沁了出來。
腳步聲忽然停止了。但緊接着,她就聽到鐵門發出了一陣嘶啞的怪聲,然後緩緩地打開了。
一個黑色的影子走進了小屋裡。
在昏暗的燭光下,她使勁地揉着眼睛,終於看清了那個影子:一個瘦瘦的男人,戴着一個巨大的口罩,把整個臉龐都遮住了,只露出一雙眼睛,緊緊地盯着羅蘭。
他們互相注視了片刻,直到羅蘭警覺地問:“你是誰?”
“你終於醒了。”
口罩背後的聲音有些失真,聽起來就像是來自另一個世界。
“你並沒有回答我的問題。”羅蘭搖了搖頭,她的語氣忽然緩和了下來,“是你救了我?”
對方不說話,只是微微點了點頭。
“謝謝,能不能告訴我,這是什麼地方?”
地底小屋?羅蘭想起了這個恐怖的名詞,難道自己已在黃泉路上了?她仰起頭看着這間昏暗的小屋子,四周都是冰冷的水泥牆壁,看上去更像是個古代墓室。她感到一陣寒冷,現在她真想哭出來,可是眼中的淚水卻偏偏乾澀了。
她兩手交叉着緊緊抓着自己的肩膀,忽然問道:“我能看看你的臉嗎?”
“不,你會害怕的。”
羅蘭忽然苦笑了一下:“害怕?經歷過太多的恐懼,我已經對害怕有了免疫力了。”
從那雙露在口罩上面的眼睛裡,可以看出他正猶豫不決。幾秒鐘後,他緩緩地拉下了口罩。
她看見了那張臉。
瞬間,羅蘭顫抖着尖叫了起來。
——她看見了一張魔鬼的臉。
秒針一格一格地走過去,房間裡死一般寂靜,只有這秒針走動的聲音,是如此地清晰。池翠默默地看着甦醒,他們就這樣一言不發地互相看着,不知道持續了多久。
終於,池翠說話了:“甦醒,從一開始就是個錯誤。”
“我知道。”
“所以,我不能再讓這個錯誤繼續下去。”
此刻,小彌正在隔壁熟睡着。池翠緩緩走到窗前,望着外邊黑沉沉的黑夜。今天發生的事情,又讓她沉浸在了恐懼中。整整一天,警察們在這棟樓裡進進出出,不停地往外運送地下的屍骨,使得整棟大樓都漂浮着一股腐爛的氣味。樓下還聚集了許多圍觀的人,他們對着池翠的窗戶指指點點,就像《紅字》裡的人們看着海絲特身上的“A”,一個紅色的禁忌。
她輕輕嘆了一口氣:“我已經決定了,從下個星期起,我就從這裡搬出去。”
甦醒有些意外,但他立刻就點了點頭:“對,你早就應該搬出去了。”
“謝謝你對我和小彌的照顧。”
“放心吧,我還會繼續教小彌笛子的。”
她搖搖頭說:“不,最近他不會再學笛子了。”
“你對笛子害怕了?”
“不是。”她的語氣越來越憂傷,那是所有的母親共通的情感,她深呼吸了一口,壓低了聲音說,“小彌的腦子裡生了一個東西。”
“什麼?”甦醒感到心裡一涼。
“今天下午醫生給我打過電話了。他說趁着現在小彌的年齡還小,他腦子裡的東西還沒有發育完全,還來得及做手術,給小彌的腦子開刀,把他腦子裡的東西拿掉。”
“有那麼嚴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