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條寬闊的地道中,葉蕭發現了一條煤氣管道。他打着手電筒,仔細地查看了這條地道,覺得這裡很像是三四十年代修的戰備工事,後來的一些市政建設也利用了這些地道。
他沿着這條地道一直向前走着,每走幾步他都會在地上留下標記,這樣就能找到回來的路了。否則,沒有人能走出這迷宮般的地下世界。
剛纔他試着往外打了幾次手機,想請求局裡的支援,但這裡根本就沒有信號。他開始有些猶豫了,單憑自己的力量是否真的能找到她?地下黑暗的霧氣似乎也在心頭瀰漫開來,他把手電對準了自己的臉,手電中心發出的紅光讓他一陣頭暈。
葉蕭又把手電對準了前方,忽然發現煤氣管道拐了個彎,進入了另一條地下管道,而腳下這條地道依然向前延伸。
他筆直向前走去,直到被一堵磚牆攔住了去路。手電的光束打在這堵牆上,給葉蕭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他快步走到牆跟前,用手輕輕地摸了摸。
奇怪,這堵牆似乎並沒有用水泥合起來。
磚頭堆得非常鬆散,似乎有人動過。葉蕭的心跳立刻加快了,他努力控制住自己的呼吸,把手指伸進了大約有兩釐米寬的磚縫裡。
瞬間,指尖的感覺就好像進入了另一個空間。
他小心地取出了那塊磚頭,裡面還是一道磚縫,從磚與磚的縫隙裡漏出一線幽幽的光。
葉蕭的腦子裡立刻閃過這個詞,後背感到了一陣毛骨悚然,一絲冷汗滲了出來。他把臉貼到了內層的磚縫裡,但縫隙裡什麼都看不清,只有那線幽暗的光。
他馬上就把周圍的磚頭全都扒了下來,只用了幾分鐘的時間,眼前的磚牆上就出現了一個大約十幾釐米的小洞。
立刻,一股幽暗的燭光,穿透牆上的小洞,照射進了葉蕭的眼睛裡。
牆裡面是一間小屋子,有一根差不多就要燃盡了的蠟燭,插在張破舊的木桌子上。
這就是那個老管道工人所說的地底小屋嗎?
葉蕭容不得自己多想了,他只有抓緊時間拿開那些磚頭。幸好牆裡沒有水泥,磚頭也堆得很鬆,這是一堵弱不禁風的牆。
牆上終於出現了一個一米多高的大口子。他深呼吸了一口,然後便把腰彎下來,緩緩地鑽進了牆裡面。
終於,他進入了地下小屋。
當葉蕭跨進來的時候,他立刻產生了一種進入墓室的感覺,彷彿自己是個盜墓者或者是考古隊員,腦子裡閃過兩個字——“詛咒”。
用了好一會兒,他才讓自己重新冷靜下來。在那點幽暗的燭光照耀下,他仔細地環視着這間小小的屋子。看起來不會超過十個平方米,牆壁和屋頂都是黑色的,三面都是水泥混凝土,只有一面是磚頭。在對面的牆上,還有一扇鐵門。左側有一張鋼絲牀,與這張木桌子一樣破舊,牀上鋪着一層還算乾淨的被褥。此外還有兩張木凳和一排木架子,上面放着幾十根白蠟燭,還有燭臺和火柴之類的東西。
這裡是幽靈之家。
他彷彿能聞到某種腐爛死屍的味道,他只能用手輕輕地在鼻子前揮了揮。
忽然,蠟燭滅了。
葉蕭立刻用手電對準了前方,他走到那扇鐵門前,小心翼翼地推開了門。他發現前頭又是一條地道,不知道通向什麼地方。不過,它既然連着這個屋子,就不可能是條“死路”。
他對自己點點頭,緩緩地向前走去。
忽然,遠方傳來一陣幽幽的聲音:“池翠……池翠……”
這是甦醒的叫聲。
他在一條曲折的管道中,聲嘶力竭地呼喊着池翠的名字。聲音在黑暗的地底傳播着,無數的地道和牆壁使這聲音不斷地被折射,反覆地迴盪着。直到他喊完幾分鐘以後,都不停地有遠處的迴音傳到他耳中。
池翠聽不到他的聲音。
一股強烈的內疚涌上了心頭,甦醒絕望地嘆着氣。他覺得自己應該竭盡全力地保護她,但剛纔那股可怕的白霧,使他與池翠走散了,他後悔自己不該亂跑,結果把池翠弄丟了。
他能想象出池翠現在的處境:她一定在黑暗中摸索着,大喊着甦醒的名字,在寒冷中緊抱着肩膀,或者絕望地抽泣着。
孤獨是最可怕的。
尤其是對像池翠這樣的單身母親。甦醒緊緊地抓着手電,他摸了摸口袋裡剩下的電池,或許還能堅持幾個小時。於是,他便繼續向前頭走去。
彷彿是在黑夜的茫茫大海中行駛,沒有羅盤來爲他指明方向,他漸漸地失去了方向感。不知道走了多遠,突然腳下被什麼東西絆了一腳,他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臉貼着冰涼的地面,四肢的關節一陣痠痛,心臟幾乎要跳出嗓子了。手電似乎滾到了腳邊上,眼前又沉浸在了一片黑暗中。忽然,他感到手裡摸到了什麼東西,似乎是一種軟軟的手感。瞬間,他的手指像觸電一樣彈了起來。
甦醒立刻爬起來,他半蹲在地上,小心地摸着地上的東西。指尖就像蜻蜓點水那樣,輕輕地一掠而過。雖然只有幾分之一秒的時間,但手指的感覺卻是那樣奇特,剎那間就立刻通過皮膚傳播到了他的心底,蕩起一陣微微的漣漪。
他似乎摸到了一處凸出來的部分,略微有些硬,上面又是兩點凹陷,接着是一個光滑的弧形半球體,邊上略微有些角。然後,他摸到了一縷長長的秀髮。
瞬間,他張大着嘴,卻半晌發不出聲音來。
地上躺着一個女人。
剛纔甦醒手上摸到的,是她的臉和頭髮。
他立刻跳開了,捂住自己的嘴巴,不讓自己叫出來。這時候,他纔想到了手電筒,在腳下找了半天,終於摸到了手電。甦醒還算走運,剛纔手電筒沒有被摔壞。他稍微擺弄了一下,一線白色的光芒又射了出來。
甦醒先深呼吸了一下,讓握着手電筒的顫抖的手平靜下來,然後他將手電對準了地下。
於是,在那圈白色的手電光環中,出現了一張女人的臉。
一張驚恐萬分的臉。
她仰天橫臥在地上,頭髮向後披散開來,兩隻眼睛睜大着,露出大片的眼白。
突然,甦醒感到自己的心裡被什麼東西揪了一下。他能清楚地聽到自己上下牙齒之間打架的聲音,只是手中的電光始終牢牢地對準了死者的臉。
他又緩緩地蹲了下來,靠近那張因爲無比恐懼而扭曲了的、難以辨認的臉。
幾分鐘以後,他終於認出來了。
兩片嘴脣緩緩地讀出了她的名字——羅蘭。
他曾經愛過她。
不知道什麼時候,淚水已經在他的臉上流淌了。溫熱的淚水從他的臉頰滑落,滴到了羅蘭的眼皮上,她不會再醒來了。甦醒感到自己渾身都癱軟了,只有拿着手電筒的那隻手,像凝固了一般,只爲照亮她的臉。
她的臉,她永不瞑目的眼神是如此恐懼,她究竟看到了什麼?
甦醒緩緩地伸出手,當指間重新觸摸到她的眼皮時,彷彿還有一些剩餘的溫度。然後,他輕輕地合上羅蘭睜大着的眼睛。
淚水依然止不住地往下流,似乎越深入地底,地心引力就愈加強烈。他抑制不住了,任由淚水奔流,像一個孩子一樣抽泣了起來。
最後,他在黑暗的地底放聲大哭。
十幾分鍾以後,甦醒終於抹乾了眼淚。他將羅蘭的屍體移到了管道邊上的一個拐角裡,然後從口袋裡掏出手機,他讓手機屏幕處於持續發光的狀態下,再輕輕地放在羅蘭的身邊。這樣一來,羅蘭身旁就有一個光源了,雖然手機屏幕的光線微不足道,但在黑暗的遠處一眼就能發現。甦醒想,如果時間來得及,等他找到池翠以後,還可以找回到這裡。
“我會回來的。羅蘭。”甦醒在臨走前輕輕地自語道。
夾竹桃花開了。
開在黑暗的地道里,它們開得是那樣鮮豔,誘惑着所有人的眼球,在它們的枝葉裡蘊藏着神秘的毒汁。池翠看見了,她真的看見了,紅色的花在黑暗的背景下——紅與黑,它們肆無忌憚地綻放開來,讓人沉醉,讓人癡狂。 Wωω •тт kān •¢ ○
一陣暈眩籠罩了池翠。一剎那間,她覺得自己不再是個有着六歲兒子的母親了。她又變回到了二十多年前,那個致命的夏天,她依然是個七歲的小女孩,趁着父親午睡的空隙,偷偷地跑了出來。她穿過那片夾竹桃,穿過那條小巷,來到了那堵黑色的圍牆前。
忽然,她感到鼻子和人中一片溼熱,一股火辣辣的東西,流到了脣上,她伸出舌頭舔了舔嘴脣,才意識到自己開始流鼻血了。
池翠的手裡還抓着手電筒,但那隻手彷彿已不再是自己的了,手電中的光線驟然詭異起來。她看到在地道正前方的盡頭,手電向那裡打出一片白色的光環,一個少年的黑色背影出現在了光環的中央。
這是怎麼回事?她腦子僅存的一點清醒意識還在提醒着她。但幾秒鐘後,這意識就模糊掉了,她看到在手電的光環裡,又出現了一大塊磚牆的缺口,一羣蒿草正在搖曳着。牆裡緩緩升起一縷奇怪的煙霧。
瞬間,她感到父親又從墳墓裡回來了,他站在七歲女兒的身邊,對着她的耳朵說:翠翠……絕對不要靠近那堵牆……鬼孩子,就在牆裡面……沒有一個孩子能走出那堵牆……
父親說的最後一個字是——死。
很快,一陣地底的雷聲,從池翠的耳邊響起。
在手電的光芒裡,她隱約看到了一個十二歲的少年。
電光(手電還是雷電?)劃破黑暗的地下,照亮了少年蒼白的臉,還有那雙重瞳般的眼睛,他正冷冷地看着池翠。
池翠忽然發出了一陣小女孩的聲音:“你是誰?你在幹什麼?”
“我在想,那堵牆裡究竟有什麼東西?”
“牆裡有鬼孩子。”
“鬼孩子在叫我呢。”
少年向她微微笑了笑,然後轉過頭向前走去,瞬間就消失在了牆裡。
“不,你不能進去。”池翠高聲尖叫了起來,“你會後悔的。”
然後,池翠已不能控制自己了,她渾身顫抖着跑到了圍牆跟前。她找到了牆上那塊破碎的缺口,然後吃力地爬進了牆裡。
就在這個時候,她聽到了一個熟悉的聲音,在她的耳邊不停地響着:絕對不要……翠翠……那堵牆……不要……死……笛子……
笛聲響起來了。
時隔數年之後,甦醒終於又聽到了魔笛的聲音,在這黑暗的地下深處。這聲音是如此詭異,攝人心魄,沒有人能夠倖免於難。
此刻,他看到在這根地下管道的盡頭,有一個年輕女子的背影,正在不停地顫抖着。在那女子的身前,還站着一個穿白衣服的小女孩,完全被白色光環所籠罩着。
距離太遠了,他實在看不清楚那個女子的臉。然而,那笛聲卻聽得清清楚楚,每一個幽靈般的音符,都清晰無比地鑽進了他的耳膜。
甦醒突然明白了,這笛聲是致命的——在夜半笛聲響起的瞬間,生與死,只有一紙之隔了。
隨着笛聲的肆虐,死神已經緩緩接近他們了。
不,來不及了。
怎麼辦?甦醒感到一陣頭暈,心跳也越來越快,趁着自己還沒有發瘋,他用腦中僅存的一絲理智思考着。瞬間,他想起了羅蘭倒在地上的那張臉。
忽然,他下意識地在身上摸了起來,終於摸到了藏在自己懷中的那支小笛子。
是小彌掉在地上的笛子。
在生死存亡的關頭,他的腦子裡又掠過一句話:解鈴還須繫鈴人。
此刻,他看到在地道的盡頭,笛聲已經讓那年輕的女子幾乎崩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