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站在十七層樓的陽臺上,從這裡向東面眺望,甚至可以看到遙遠的江岸,港口裡豎着巨大的吊車,江邊停泊着許多艘海輪。從江邊吹起了很大的風,直衝進她的鼻息中,她深呼吸了一下,能感到風裡隱藏着泥土的氣味。
經過了昨晚的奇遇,池翠的臉色不再像過去那麼蒼白了,變得紅潤了許多,光滑而且飽滿。她終於深信了:長久的寂寞使女人憔悴,當她們擺脫了寂寞之後,就會立刻變得驚豔無比。所以,在那關於重陽之約的故事裡,妻子會如此熱烈地渴望丈夫歸來,假如丈夫失約,她便不惜一死。
池翠倚在陽臺上眺望了很久,流暢的臉部線條裸露在風中,看起來就像是小別歸來後的新妻。一切都是那麼不可思議,她原本以爲自己再也見不到肖泉了,除非——是在地下的墳墓裡。然而,時隔七年之後,在一個意想不到的深夜,他居然又像幽靈一樣回來了,不,他本來就是幽靈。
對池翠來說,七年是無比漫長的時光。但對肖泉而言,或許七年的光陰只不過是一個夢而已。而他的存在本身,就是一個關於執妄和臆想的夢。當他一覺醒來,並不知道自己是生還是死,正如莊子的夢:究竟是我在夢中變成了蝴蝶,還是蝴蝶在夢中變成了我?
思緒又回到了現實中,在這一面的陽臺上,是看不到落日的。但她能見到如血的夕陽灑在遠處寬闊的江面上,泛起一陣金色的反光。她回頭向房間裡叫了一聲:“肖泉,你看外面的景色多美。”
肖泉沒有應對,她微微地嘆了口氣。從昨晚肖泉踏進家門到現在,他一直呆在房間裡,甚至連陽臺上也沒去過,總是躲在陰暗的角落裡,對白天似乎有着某種恐懼。
池翠離開了陽臺,回到了臥室裡,肖泉獨自坐在牀邊,正翻着那本《卡夫卡緻密倫娜情書》。她伏到肖泉耳邊,輕聲地問:“還記得這本書嗎?”
他陷於沉默中,任何的回憶都使他心中隱隱作痛。書中還夾着一塊白色的絲綢手帕,上面繡着一支笛子。他拿起手帕靜靜地看着,目光完全集中在了笛子上面,似乎若有所思。
“你不願意回憶嗎?”
肖泉幽幽地回答:“我生怕我夢醒了以後,便又會回到我的歸宿中去了。”
她忽然明白了,肖泉所說的“歸宿”,便是他的墳墓。
不,池翠不能讓他回去,爲了她自己,更爲了兒子。小彌不能沒有父親,即便是個幽靈父親,但也總比沒有父親要強。
過去,小彌經常問媽媽,爲什麼人家孩子都有爸爸,而他卻沒有。池翠感到一陣心酸,她只能這樣對兒子說:“你的爸爸,是一個蓋世無雙的英雄,他去了一個很遠很遠的地方。但小彌你放心,你爸爸一定會回來的。在你和媽媽最危險的時候,他會踩着七彩的雲霞,披着滿天的星斗,來拯救我們。是的,他是一個救世主,所以你是一個小救世主——彌賽亞。”
她知道自己不該欺騙兒子,但除此之外她又該如何解釋呢?難道要她告訴小彌:“你的爸爸早就死了,在認識媽媽一年以前。”不,她不能這麼說。
現在,小彌的爸爸終於回來了。
當今天早上,兒子出現在臥室的門口以後,他們都很吃驚,但池翠立刻就恢復了鎮定,她把小彌拉到身邊,指着肖泉說:“小彌,你不是經常問爸爸是誰嗎?現在,爸爸終於回來了,就在你的面前。”
小彌看着肖泉的臉,那雙重瞳死死地盯着他,看起來樣子有些嚇人。肖泉面對着自己的兒子,似乎也沒有心理準備,反而顯得有些不安,甚至有些迴避兒子的目光。
“這孩子可能是最近受了刺激了。”池翠想起了小彌在地下的經歷,她抓住兒子的手,把這隻小手送到了肖泉的臉上,“小彌你別害怕,他是你爸爸,你先摸摸爸爸的臉。”
兒子的手輕輕地觸摸着肖泉的臉,但他的臉色卻忽然變了。
突然,小彌跳了起來,那隻手像觸電一樣彈了開來。男孩立刻躲到了媽媽的身後,只露出一隻眼睛盯着肖泉,他在媽媽的耳邊輕聲說:“媽媽,他不是人。”
池翠的臉色立刻變了。她真想打小彌一個耳光,但又覺得兒子說得沒錯,他的父親確實不是人,而是一個鬼魂,一個八年前就已死去的鬼魂。
誰都逃不過小彌的重瞳。
肖泉低下了頭,不讓小彌看到他的眼睛。池翠回過頭看着小彌的瞳孔,耳邊忽然閃過老惡魔風橋說過的話:“你的兒子,是最後一個瞳人。”
一股沉重的陰影又壓在了她的心頭,她只能對兒子說:“小彌,等你長大了以後,你就會明白的。”
然後,她就把兒子打發回了房間裡。
整個白天,小彌都沉默寡言,靜靜地呆在房間裡,更沒有對肖泉說過一句話。他每次見到肖泉,都用一種警惕的目光注視着他,就像是盯着一個賊似的。
原本,池翠以爲肖泉回來以後,小彌便能夠享受到父愛,這個殘缺的單親家庭會恢復完整。但肖泉幽靈的歸來,讓小彌更加充滿敵意。或許,這男孩還需要很長的時間,才能夠接受這個突然從地底冒出來的父親。
“池翠——”在沉默了許久之後,肖泉終於打斷了她的沉思,他抓住了她的手輕聲問道:“將來我們該怎麼辦?”
她一下子愣住了,不知道該怎樣回答。她還沒有考慮過這個問題,將來該怎麼辦?永遠和幽靈生活在一起?肖泉已經死了八年了,他沒有戶口沒有身份,他不能走到藍天底下,不能見到陽光,社會不能接受他的存在,他也不可能回到社會中。然而,池翠已經爲他付出了太大的代價,七年的痛苦換來的,不僅僅只是一夜的重逢。不,她不能拋棄他,不能讓他再又回到墳墓中。她已經打定主意了。
“肖泉,我們在一起,永遠都不分開。”
他們的手緊緊地纏繞在了一起,池翠忽然有些激動了。但他卻沒有表情,只是茫然地看着她的眼睛。
池翠繼續說:“我和你還有小彌,我們三個,誰也不能離開誰。”
忽然,肖泉露出一股奇特的眼神,讓人難以捉摸。
這時候,電話鈴響了。
池翠看着肖泉的眼睛,忽然有些猶豫。電話鈴不停地響着,她終於拿起了電話。然後,她聽到電話裡傳來蘇醒的聲音。
“是你?有什麼事嗎?”她的聲音壓得很低。
電話裡甦醒的聲音顯得非常着急:“池翠,今天晚上有空嗎?我有些事情要和你談。”
“什麼事?”
“這事非常重要,我想盡快告訴你。”
“不,今天晚上不行。”池翠注意到肖泉正在盯着她,“明天早上吧,怎麼樣?”
“那好,明天早上我等你。”
電話掛掉之後,她又坐回到了肖泉身邊,一言不發地依偎在他懷中。
窗外,夕陽已漸漸西下,夜幕正悄然降臨。肖泉也變得溫柔起來,輕輕地撫摸着她的頭髮。池翠似乎已經忘掉了,此刻擁緊她的人是一個幽靈。她只想讓此刻永留。
她在肖泉的耳邊柔聲道:“你知道嗎?我有多麼愛你。”
早上起來的時候,肖泉還在鼾睡着,清晨的光線隔着百葉窗灑在臉上,他的眼皮是如此平靜,呼吸平緩而均勻,看得出他並沒有做夢。這讓池翠有些羨慕,因爲她剛做了一場噩夢,額頭的汗珠還沒有幹。
她悄悄地從牀上下來,儘量不發出聲音來。她用最快的時間穿好衣服,輕手輕腳地走出房間,把肖泉一個人留在了牀上。她又來到了兒子的房間裡,卻發現小彌的眼皮正在劇烈地抖動着,嘴裡說着一些夢話,很明顯他正在做噩夢。池翠立刻把耳朵貼到了小彌的嘴邊,但她只能聽到幾個模糊的音節。她搖了搖頭,在兒子的臉上輕吻了一下,接着便走出了家門。
在路上她吃了一些早點,然後坐上了一輛公共汽車。原本,她早已決定永遠都不再回老房子附近了。但昨天傍晚甦醒的電話,卻讓她的心底有些隱隱不安,或許他又發現了什麼。池翠知道,還有一些關鍵的事情沒有弄清楚,比如——什麼是“瞳人”?腦子裡立刻又浮現出了小彌和肖泉的眼睛,他們和夜半笛聲究竟有什麼關係?
池翠在車子上胡思亂想了一個多小時,抵達了老房子那一帶。已經上午八點了,路上的人氣又多了起來,看來自從失蹤的孩子得救以後,人們對於夜半笛聲的恐慌已經漸漸淡去了。
她來到了甦醒的房子前,那也是她從小長大的地方。她深吸了一口氣,不想再回憶自己的童年了。過不了多久,這房子就要拆遷了,池翠相信這是她最後一次來這裡。她小心地走上狹窄的樓梯,敲了敲甦醒的房門,卻沒想到一把就將房門推開了。
原來,房門根本就沒有關,而是虛掩着的。
池翠屏住了呼吸,輕輕地踏進了屋子,陽光從窗戶灑進來,灰塵在陽光中舞動着。忽然,她有了種窒息的感覺,一步一頓地向前走去,直到她看見了甦醒。
——他的眼睛。
瞬間,她感到心臟像碎了一樣難受。
她看到甦醒仰天躺在地板上,睜大着那雙眼睛,眼球幾乎迸出了眼眶。
這是一種無比恐懼的表情,他的整張臉都扭曲了,頭髮一根根豎直了起來,雙手的十指像猴爪一樣蜷縮在胸前。他的全身看起來似乎經歷過劇烈的痙攣。
池翠看着他死不瞑目的眼睛,難以置信地搖了搖頭,她抱着自己的肩膀後退了幾步,突然跪倒在了地上。胃裡彷彿是抽搐了起來,她實在控制不住自己了,把一個小時前吃下的早點,全都嘔在了地板上。
噩夢還遠沒有結束……
這小女孩有着雙夢幻般的眼睛,彷彿是兩塊藏在海底的寶石。楊若子靜靜地看着紫紫的瞳孔,在小女孩那雙清澈的眼球上,依稀映出了她的臉龐。她們兩個人就這樣對視着,就像是在互相透視彼此的靈魂。忽然,紫紫眨了眨眼皮,然後她低下頭移開了目光。
“紫紫,看着我。”
楊若子摟着她的肩膀,大聲地說着。但紫紫卻露出一股慵懶的神情,她擡起頭看了楊若子一眼,接着又把視線放下了。柔和的燈光打在她的頭髮上,看起來就像一隻溫順的綿羊,這是一個美麗而又可憐的孩子,她永遠失去了父親和母親,她需要別人的愛。
從紫紫被救出來到現在,已過去一個多星期了,但她始終都不說話,許多行爲依然十分怪異。看起來,她並沒有從夜半笛聲的催眠中解脫出來,那地底的魔咒仍然控制她。今天,楊若子又帶着紫紫去醫院了,整整一天心理醫生都在爲她進行治療。醫生說紫紫處於一種很深的被催眠狀態,甚至已經失去了原來的人格,而被另一個人格所代替了。由於紫紫始終都保持沉默,還弄不清她到底變成了什麼人格,說得更簡單一些,就是她在精神上變成了另一個人,但這個人又一直都蒙着面紗,誰都看不清她的真面目。
那個隱藏在她內心深處的人究竟是誰?
是另一個紫紫嗎?楊若子的心裡忽然顫抖起來,她不敢再想象下去了,她緊緊地摟着小女孩,她要以自己的愛來解救紫紫的心靈,讓她擺脫魔咒。
忽然,門鈴響了起來。楊若子打開房門,原來是葉蕭。
葉蕭走進房間,馬上就注意到了紫紫的眼睛,他的臉上立刻掠過一絲不安。他忽然回過頭說:“若子,你今天去哪兒了?”
“我帶紫紫去看心理醫生了。你好像很緊張,出了什麼事?”
他停頓了片刻,輕聲地說:“甦醒死了。”
楊若子立刻愣住了,她不敢相信這是真的,她搖着頭說:“是不是發生什麼意外事故了?”
“不。”葉蕭把她拉到了房間的角落裡,儘量不讓紫紫聽到他們的話,“今天早上,池翠到他家裡,發現了他的屍體。後來經過屍體檢驗,發現他的死因是膽囊破裂。”
“又是嚇破了膽?”她忍不住驚呼了一聲,然後嘴裡喃喃自語着說,“夜半笛聲……還是夜半笛聲……”
葉蕭不置可否地回答:“我不知道,但也不排除有這個可能。”
“可是,風橋揚夫不是在地下的大爆炸中化爲灰燼了嗎?”
“對,我們確實在地下軍火庫的廢墟里,找到了他的屍體碎片。”
難道——楊若子緊張地踱起了步,眼前似乎浮現起了甦醒的臉,如果不是甦醒在千鈞一髮的關頭吹起了《紫竹調》,她早就被夜半笛聲嚇破了膽囊而死在黑暗的地底了。可以說,是甦醒救了她的命,但現在他自己卻死於夜半笛聲,楊若子感到一陣深深的難過。
她忽然回過頭,盯着葉蕭的眼睛問:“這究竟是怎麼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