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葉蕭並沒有回家,他想要了解關於這個城市地下道的情況。當他趕到有關部門的時候,正好有兩個四十多歲的幹部在值班。葉蕭立刻亮出了警官證,要求對方給予協助。
經過一番長談,葉蕭才瞭解了一些基本的情況。原來早在抗日戰爭時期,侵華日軍就在這座城市裡修建了大量的地下工事,尤其是二次大戰的最後幾年,他們幾乎把整個城市的地下都打通了。誰也說不清當時日本人挖了多少地道,這些密如蛛網的地道宛如迷宮一樣,據說儲存過大量的軍火與物資,一定程度上還起到了防空洞和地下軍火庫的作用。50年代以後,政府新建了城市下水管道系統。60年代又挖了許多防空洞,這些管道與日本人修建的地下迷宮犬牙交錯,構成了這座城市在地下的另一面。
晚上十一點鐘,葉蕭終於回到了家裡。直到此刻,他才發現自己手機已經沒電了。他先給手機充電,然後便一頭倒在牀上睡着了。
不知道過了多久,他做了一個噩夢,夢見了一羣蒼蠅的蛆——
正當夢到最可怕的時候,葉蕭顫抖着醒了過來,他看了看時間,凌晨三點鐘。
葉蕭回想着那個夢,於是眼前又掠過了蠅蛆爬行的影子。
大約七八個小時以前,他在地下的三岔路口發現了張名的屍體。那些骯髒的生命——蠅蛆,在他的鄰居張名的臉上扭動着身軀,葉蕭一想起來就噁心。
葉蕭被一種深深的憂慮包圍了。張名顯然他是爲了尋找兒子而進入地下的。但可憐的張名並沒有想到,地底的世界充滿了未知和危險,他沒有找到兒子張小盼,反而讓自己送了命。
電話鈴響了。
後半夜的電話鈴聲讓葉蕭的心裡一顫,他急忙拿起了電話。
“葉蕭,我是法醫室。”
“這麼晚了,有什麼事?”
“不是你叫我打電話的嗎?葉蕭。你叫我們加夜班給張名做屍檢,只要結果一出來,就算是在後半夜也要立即通知你。”
“對,對。我差點忘了。對不起。”葉蕭一時有些尷尬。
“告訴你,張名的死因是膽囊破裂。”
“嚇破了膽?”葉蕭拿着電話的手一抖,覺得有些難以置信,“真有這回事?”
“我也非常驚訝,但確實如此。我記得‘嚇破膽’這種事只在三國演義裡有,但在現實生活中極難遇到這樣的案例,沒想到居然被我碰到了。”
“謝謝,麻煩你了。”
他掛掉了電話,緩緩地長出了一口氣。葉蕭難以想象,在後半夜的三點鐘,接到法醫室打來的電話,說他的隔壁鄰居是因爲嚇破了膽而死的。
人在什麼情況纔會被嚇破了膽呢?
那又是一種何等的恐懼呢?難道世界上真有這麼恐懼的事,以至於讓人膽都被嚇破了?
張名究竟看到了什麼?
任何人想起這些都會感到毛骨悚然。
葉蕭忽然想要找一個電話號碼,他的目光落到了正在充電的手機上。他拔下了手機充電器的插頭,開機後才發現有新的短消息。
是楊若子發來的短信。葉蕭的心裡一顫,一字一頓地把短信念了出來:“葉蕭,我現在去地下尋找紫紫。”
瞬間,葉蕭呆住了。
過了好幾秒鐘他纔回過神來,他不得不相信,此刻楊若子就在那恐怖的地下管道里。儘管她是個英姿勃發的女警察,身上有一股無所畏懼的力量。葉蕭卻感到從她的短信裡透出奇怪的氣息,彷彿是從地底滲透出來白霧,通過電波漂浮到他的手機裡。
張名已經死了,因爲他看到了地下的某個東西。
那麼楊若子呢?她此刻也正在地底徘徊,她會看到什麼?
不——葉蕭猛地搖了搖頭。
他立刻打了楊若子的手機,但始終都打不通,顯然她已經不在手機信號服務區內了。葉蕭覺得,現在的她就像一架在黑暗夜空中航行的飛機,突然在機場的雷達屏幕上失去了蹤跡,誰都不知道是死是活。
他不敢再想下去了,一定要把楊若子從地下救出來。他拿起了一隻大號的手電筒,又多帶了幾節備用電池,快步離開了家裡。
葉蕭駕着他的桑塔納,穿過凌晨時分的寂靜無人的街道。以最快的速度,抵達了那棟灰色的樓房。這裡的空氣中仍漂浮着一股腐爛的味道,那是白天人們搬運地底的骨骸所殘留下來的。
他打開手電筒,掩起鼻子衝進了大樓的地下室裡。穿過黑暗的地道,他來到了“小太陽”燈光照耀的空地上。這一回他再也不猶豫了,端着手電徑直跑進了那條地道。
迷宮進去容易出來難。
葉蕭聽到自己的腳步聲,正在被前方無止盡的黑洞吸收着。
“我也會被吞沒嗎?”他輕聲地問自己。
幾個月以來,池翠第一次做了一個如此甜美的夢。當她緩緩地睜開眼睛,剛纔夢到的內容卻立刻消散得無影無蹤了,她使勁地回想,但絲毫都想不起來——直到她發現兒子不見了。
小彌不見了。
她立刻緊張地從牀上跳了起來,窗外正是清晨時分,樓下見不到一個人影。她在家裡又找了一圈,然後絕望地大喊了幾聲:“小彌。”
池翠不敢再想下去了,她在房間裡來回地踱着步,最後又想到了甦醒,立刻給甦醒打了電話。
幾分鐘後,甦醒急衝衝地趕到了這裡,他看起來還沒睡好,滿臉都是倦容。池翠絕望地向他訴說了情況,甦醒立刻安慰着她說:“沒事的,小彌不會離開你的。我估計,這孩子一定又到地道里去了。池翠,你留在這裡等着我,我幫你把小彌找上來。”
“不,我跟你一起下去。”池翠緊緊地抓着他的手說。
她的手一下子變得很熱。
甦醒微微一顫,從她的手裡掙脫出來說:“你不害怕地道里的幽靈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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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已經受夠了。”她冷冷地回答。
“好吧,有沒有手電?”
池翠點點頭,很快就準備好了兩支手電筒,他們兩人各拿一支手電,一起來到了底樓。
穿過黑暗的地下室,甦醒緊緊拉着她的手。池翠還是第一次下來,雖然嘴上說不怕,但內心裡卻不停地顫抖着。
推開那道生鏽了的鐵門,他們來到了強光照耀下的地下墳場。
池翠用手擋着強光問他:“小彌說的地下死人就是在這裡?”
他點了點頭,目光卻落到了那條地道上,他帶着池翠來到黑暗的洞口,端起手電向裡照了照,只見一團霧氣籠罩在裡面。
“我們進去吧。”
池翠在他身後輕聲地說。既然她這樣說了,甦醒也只能帶着她繼續往裡走,現在他們已經沒有退路。
兩個人各自拿着手電筒,在黑暗的地下打出兩束白色的光,射入前方未知的境界。隨着向地下的深入,他們不再說話了,只是呼吸越來越急促。
忽然,在手電的光束裡出現了一個三岔路口。
他們面面相覷地看了看,沉默了好一會兒,直到池翠的聲音響起:“你決定吧。”
甦醒緩緩地吐出一口氣,閉上眼睛想了想,他讓下意識爲自己做出了選擇:“就走左邊的路吧。不過,我們得記住回來的路。”
“那就做一個標記吧。”
池翠拿出了一張粘貼紙,貼在了管道壁上。然後,她抓着甦醒的手,走進了左邊的那條路。
這條路彎彎曲曲的,不知道拐了多少個彎,直到他們走得腿也酸了,才發覺可能走錯路了。甦醒輕輕地說:“我們原路返回,再換一條路試試吧。”
池翠也不知道該怎麼辦,她在黑暗中徘徊了幾步,忽然感到腳下碰到了什麼東西,她立刻叫了起來:“地下有東西!”
甦醒被她的叫喊嚇了一跳,立刻蹲下身子用手電筒照了照,果然在地上發現了一根棍子一樣的東西。他伸手抓起了那東西,表面非常光滑,放到眼前一看,原來是一支笛子。
“這不是小彌的笛子嗎?”池翠失聲叫了起來。
沒錯,甦醒也立刻認了出來,這支小笛子就是他送給小彌的,就連笛膜也完好無損。他把笛子緊緊地抓在手中,有些激動地說:“剛纔小彌一定來過這裡。”
“我們沒有走錯路。甦醒,你選對路了。”她剛想要向前跑去,卻感到腿上依然痠痛,剛纔走得實在急了,“我們休息一會兒吧。”
甦醒點點頭,把小彌的笛子塞進了自己懷中。這裡沒有地方可坐,只能找了一塊乾淨的管道壁,把後背靠在牆壁上。池翠也學着他的樣子,靠在他的身邊。
他們都沒有說話,只是緊緊地抓着手電筒,兩道光束射在對面的管道壁上,在黑暗的背景中顯出一副奇異的景象。終於,池翠打破了沉默:“甦醒,有一件事我一定要告訴你。”
她的嘴脣顫抖着說:“是關於……小彌的父親。”
“你不是告訴過我了嗎?小彌的父親早就死了。”
“是的,他早就死了。在小彌出生以前,他就死了。”
“原來小彌是遺腹子。”甦醒用一種憐憫的口氣說:“他真可憐。”
“不,在我遇見他以前,他已經死去一年了。”
甦醒茫然地看着她的眼睛,一下子沒有明白過來,他搖着頭說:“池翠,我真的聽不懂。你的話到底什麼意思?”
“我知道你不會相信的。其實,有時候連我自己都不敢相信,還以爲這是一個可怕的噩夢,等清晨夢醒以後,一切又都會恢復原樣。可是,我已經等了七年了,這漫漫的長夜始終都沒有過去,噩夢一直折磨着我。讓我告訴你——小彌的父親是個幽靈。”
她仰起頭,淚水在黑暗中顫抖着,她努力不讓淚水流下來,輕聲地說:“那是七年前的秋天,一個偶然的機會,我在地鐵車站裡遇見了那個男人。他有一雙讓人爲之動容的眼睛,和小彌的眼睛一樣,那是一雙神秘的重瞳。”
“原來小彌的眼睛是遺傳的。”
“那是一場錯誤,就在我們認識以後不久,我的腹中就有了他的孩子。”她苦笑了一下說,“甦醒,現在你一定很看不起我吧?”
甦醒搖了搖頭:“不,這不是你的錯。”
“這是我的錯。當我發現自己懷了孩子以後,就去找那個男人。沒想到當我找到他家裡的時候,才發現他其實早就死了。”淚水終於不受控制地流了下來,她哽咽着說,“他是因爲腦子裡生了一個腫瘤而死的。當我和他第一次相遇的時候,他已經死去一年多了。”
“你是說——在他死了一年以後,你才和他相遇?”甦醒感到後背心一陣涼意,不知道是因爲冰涼的管道壁,還是池翠告訴他的話。
池翠痛苦地點了點頭:“我也不敢相信,但這是事實。他是一個地下的幽靈,他在我的體內播下了鬼魂的種子。”
“這聽起來就像《聊齋》。”
甦醒記得小時候看白話本《聊齋志異》的時候,經常看到這種鬼魂與人類生下孩子的故事,但他不敢相信這種事會發生在自己的身邊。
“爲了這個幽靈的孩子,我和我的父親鬧翻了。於是,我永遠離開了他。”
“我明白了,怪不得你說你已經六年多沒回過家了。”
“我一度想打掉這個孩子,但是在醫院裡的時候,不知道從哪裡來了一股力量阻止了我。我想,是因爲這鬼魂的孩子有自己獨特生命力的緣故吧。他能來到人世上,本來就是一個奇蹟了。最後,我把他生了下來,並給他起名肖彌賽。因爲,他就像一個小彌賽亞那樣,奇蹟般降臨人間。”
“一個恐怖的奇蹟。”甦醒不禁嘆了一聲。
“直到最近我才知道,就在小彌誕生的那一天,我的父親因爲突發心臟病離開了人世,幾乎就在同一時刻。”她任由淚水在臉上流淌,輕聲地說,“凶兆——生與死,在同一個時刻完成,多麼奇妙。我相信小彌的出生,是一個可怕的凶兆。”
“不,小彌只是一個六歲的男孩,他是無辜的。”甦醒忽然把手電筒的光束對準了她的臉,只看到幾滴晶瑩的淚水,他大聲地說,“看着我的眼睛。”
池翠只感到有些晃眼,卻怎麼也看不清甦醒的臉:“我看不到。”
“對不起。”
她擡起頭,輕輕地抹去了臉上的淚水。把這些話全部都說出來以後,她的心裡反而好受了一些,已經悶了那麼多年了,現在就像是突然釋放了一股腐爛的氣味一樣。
甦醒忽然問她:“你的腿還酸嗎?”
“我已經好了。”
“那我們走吧。”甦醒拉着她的手,端起手電向地道前頭走去,“池翠,不管小彌是不是幽靈的兒子,但至少他是你的兒子。”
池翠點了點頭,不知從哪裡來了股力量,居然小跑了起來。
很快,他們就消失在了黑暗的地底。